4月16日,因卖肾后不能从事体力活,李瑞租住民房找工作 。新京报记者李英强 摄
离开疗养民房的晚上,李瑞被归还了手机、再次戴上眼罩,一辆私家车将他送到了邢台汽车站附近。在旅馆借宿一晚后,他从邢台乘大巴至济南,又转卧铺大巴返回宜宾。大巴开了20多个小时,一路颠簸,李瑞尚未痊愈的伤口渗出血水,身下的褥子都被洇湿了。
夜幕下,21岁的李瑞和22岁的舒康被人戴上黑色眼罩、收走手机,登上了一辆灰色面包车,途中不许说话。大约一小时后,面包车停在一个空旷的院子里,不远处的两间小平房透出暗淡的灯光。
取下眼罩的李瑞被人带进一间平房,屋里是一张并不宽大的手术床。一个穿着手术服的人问他,是否确定进行肾脏摘除手术?李瑞说了两个字:确定。
舒康被人带进另一间平房,安静地等待着。如果一切顺利,他将得到一枚新的肾脏,替代体内已经开始衰竭的器官。
2018年11月29日,河北省邢台市新河县公安局端掉了一个非法手术窝点,一个组织分工明确的地下肾脏买卖团伙随之浮出水面。团伙中有人负责在网上寻找肾脏供体、受体,有人负责联系主刀医生、麻醉师、器械护士,有人负责供体、受体的术后疗养,有人专门居中联络协调。
新河县检察院起诉书内容显示,2018年8月至11月,该团伙在新河县境内进行非法肾脏移植手术9次,其中做成8次,涉嫌组织出卖人体器官罪。李瑞与舒康便是其中一对手术成功的肾脏供体和受体。据被告人国林交代,每名受体的买肾费用从50万元至60万元不等,但出卖肾脏的供体只能得到4.5万元左右。
2019年11月26日,新河县法院公开审理此案。2020年4月29日,一名河北法院系统内部人士透露,新河县法院做出一审判决,14名被告人均构成组织出卖人体器官罪,其中,国林等5名被告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至七年,其余9名被告人被判缓刑。
被QQ、电话遥控的供体
今年23岁的李瑞出生于四川省宜宾市珙县,长着一张白静稚嫩的脸,戴一副黑边眼镜,说话轻声细语。如果不是左腹部那条长约20厘米的刀痕,大概没人相信这个清秀的男孩卖出过自己的肾脏。
4月15日,李瑞卖肾后留下的手术刀口疤痕。新京报记者 李英强 摄
回忆起一年多前的选择,他并不后悔,“当时我身上一点钱都没了,还得替表哥还债。”
在李瑞的叙述中,自己5岁跟随父母到浙江省嘉兴市海盐县打工。父亲做泥瓦匠,早出晚归,工资日结;母亲在绣花厂打工,每月到手几千元。李瑞学习不好,爱打网络游戏,经常逃学,2014年初中毕业后先后在服装厂、酒吧、KTV打工。
2018年9月,李瑞从海盐回到宜宾老家,在一家二手车行接待客户,每月4000元。在他的担保下,表哥也来到车行工作。可没干多久,表哥就把收来的二手车私下卖了5万元,连人带钱都不见了,作为担保人的李瑞不得不代为还钱。
2018年11月,李瑞加入一个朋友推荐的QQ群找工作,在群里询问:有什么工作赚钱快?群友中有人支招,“卖肾吧,这个来钱快”,有人说一个肾能卖10万,也有人说能卖20万。李瑞没有理会。
两三天后,李瑞又在群里询问如何挣快钱。这一次,有人主动加了他的QQ好友,说是有个收购肾脏的项目——每个肾脏4.5万元,此外,还有买家单独支付的红包。
直到现在,李瑞仍不知道在QQ上与自己联系的收肾人是谁,从未询问过他的名字。但新河县公安局端掉肾脏买卖团伙后,顺藤摸瓜找到了29岁的肖平(湖北警方已对其立案),做的正是供体中介的买卖。
肖平向警方提供的证言显示,2015年他在济南打工时急需用钱,动过卖肾的念头,还加入了一个卖肾QQ群。自2018年2月起,他开始寻找肾脏供体并获取中介费。
一般来说,肖平寻找供体分为两种方式:一是在网上广撒网,找到不同血型的供体后备用;二是团伙上线提供受体血型,再由肖平有目的地寻找。费用方面,每名未体检的供体,中介费数千元;完成体检并合格的供体,中介费1.5万元。
肖平曾对警方表示,仅2018年10月、11月,自己就向新河县的地下肾脏买卖团伙输送供体4名。其中一名供体体检不合格,未进行手术;两名供体体检合格,肖平因此获利2.1万元。
2018年11月,李瑞在QQ上看到收肾人的回复后有些动心,却对报价有所怀疑,“怎么这么便宜?”他记得之前有人出价10万、20万,对方说那都是骗人的。
对于这个价格,李瑞难以接受。一天后,收肾人再次发来消息“你的肾还卖不卖?”李瑞想了想,回了一个字:卖。
接下来,从未见面的收肾人开始通过电话、QQ等途径不断发出指令,遥控李瑞的一举一动。
据李瑞回忆,2018年11月16日,他接到第一条指令:前往湖北武汉。他向朋友借了200块钱,买了一张珙县到武汉的大巴车票,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衣、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出发了。
按照收肾人的安排,李瑞住进武汉的一家小旅馆,房间里还有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自称来自江西,也是来卖肾的,但因为暂时没找到合适的买主,已在这里住了两三个月。
和江西小伙待了不到半小时,李瑞就被旅馆老板要求搬到另一房间,“还要求我们不能串门聊天。”4小时后,李瑞再次接到收肾人的电话,向他索要身份证号以订购火车票。
当天下午4点左右,李瑞按照收肾人的指示乘火车离开武汉。至于去了哪里,他说自己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走出目的地的火车站时已是半夜,收肾人让他到火车站广场对面寻找一辆大巴,还用支付宝转了350元车票钱。
在李瑞的印象里,那是QQ收肾人最后一次与自己联系。李瑞记得那是一个说话声音很细的男人,“感觉年纪不大。”
为供体、受体体检配型
与李瑞联系的收肾人,在团伙中的上线叫做国林,42岁,初中文化程度,曾因挪用资金罪被判缓刑。起诉书显示,国林为本案的第一被告人,除负责统筹协调、利益分配外,还会联系供体、受体。
20多岁的葛雄是一名肾脏受体,接受手术前患有肾功能衰竭。葛雄的证言显示,2018年4月左右,一个陌生电话询问其是否愿意买肾换肾,手术费用55万元,术前检查、术后疗养费用自理。经过几个月的考虑,当年8月初,葛雄决定换肾,并在肾脏中介的指引下前往济南的医院体检。
起诉书显示,山东济南是这一团伙的落脚地之一。据一名被告人交待,其在团伙中的主要职责就是带供体、受体在济南术前检查,并调理身体。
2018年11月16日晚,李瑞乘坐的卧铺大巴目的地正是济南。那天半夜,一个陌生男子拨通了他的电话,让他到济南后与自己联系。
第二天早上8点,到达济南的李瑞被要求在车站门口等候。20分钟后,两个年轻男子出现在他面前,一个瘦高,一个矮胖。其中的矮胖男子就是夜里与他通话的人。
二人核实了李瑞的身份,步行带他到车站附近的一家医院体检,抽血、验尿、腹部拍片。李瑞不知道那家医院叫什么,只记得走出济南汽车站大门后右转,沿马路直行十多分钟就到了。
体检完毕后,两人为李瑞买了一件御寒的外套,又将他安置到附近的小旅馆。李瑞在那里住了4天,矮胖男子每天为他交纳房费,还给他100元生活费。“他还要求我不能到处乱跑,晚上少玩手机,不要熬夜。”李瑞说。
住到第4天,一个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子来到旅馆,第二次为李瑞抽血。与其同来的还有一个戴着口罩的小伙子,也接受了抽血检查,这个人便是舒康。
在李瑞的印象里,舒康一头长发,身高大约1.75米。那次见面,两人一句话都没说,李瑞并不知道舒康就是自己的买肾人。
“一般来说,肾移植手术前,供体、受体要先进行红细胞、白细胞血型配型。如果供体是O型血,也就是俗称的万能血型,那受体什么血型都能相容,否则就得双方血型一致。”北方某省一家三甲医院的肾脏移植专家告诉新京报记者,此外,供体还要通过CT、尿检等程序检查其肾脏是否完好,是否存在肾结石、肿瘤、潜在隐性肾脏病等。
“这些检查都匹配了、都合格了,手术前还要进行一个淋巴毒试验。就是从供体血液里提取100个活的淋巴细胞,放入受体血清中孵育几小时,以模拟肾移植后二者的状态。”上述专家说,如果细胞死亡数量不超过10个,那就基本具备了肾脏移植条件。“李瑞第二次抽血,很可能是在进行淋巴毒试验。”
2018年11月21日,抽血后的第二天,清晨6点,熟睡中的李瑞便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瘦高个和矮胖男子为他订好了从山东济南前往河北邢台南宫市的大巴车票,李瑞再次独自上路。
那天中午,李瑞在青银高速公路南宫出口再次见到瘦高个和矮胖男子,三人乘坐出租车来到南宫四方宾馆。在四方宾馆,李瑞见到了舒康。这一次,他意识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就是自己的肾脏受体。
山东来的医生,河北来的护士
2018年11月21日下午6时许,李瑞和舒康登上一辆灰色面包车,交出手机,戴上眼罩,从南宫市四方宾馆出发了。大约一小时后,车子开进了一处空旷的小院。
起诉书显示,这处小院是国林等被告人商议后,于2018年6月出资租赁的,位于河北省邢台市新河县境内。
2020年1月23日,新京报记者在小院现场看到,铁栅栏门前悬挂着绿色帆布作为遮挡,附近杂草丛生。小院内,自西向东有五间平房依次排开,后窗全被砖块砌死。其中三间平房内部打通,两间作为手术室,一间作为医护人员更衣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