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冯叶
编辑 | 李小天
在华富山工业园深耕十余年后,园区总裁吴广云得到了一些与墨西哥员工打交道的经验,“墨西哥人干活,你要经常夸他一下。”
夸奖也讲究方法——如果工作做得好,当然要直接表扬;如果做得不够好,也不能直接批评,而是要勉励。比如,告诉对方,“我相信你下次会做得更好。”吴广云直言,“你要哄着他们干活。”
这与中国的职场文化截然不同。在国内,来自领导的表扬固然不是没有,但“比较稀缺”。大部分时候,国内的员工会认为,“你不被领导批评就很不错了,对不对?”
夸还是不夸,只是中国与墨西哥职场差异的一小部分。还有更多企业,正在面临或面临过更为激烈的劳工冲突,包括大批员工离职、罢工,甚至有中资老板经历墨西哥员工诉讼后,被遣返回国。
中企在墨西哥落地后所产生的劳工矛盾,是出海企业大批涌向墨西哥的必然结果。
但不论要经受多少文化摩擦与本地化考验,落地墨西哥,对很多中国企业来说,是一个“不得不”的选择。
在美国欲与中国脱钩断链的逆全球化风潮下,墨西哥,成为中国企业能够持续触达北美市场的那块至关重要的跳板。据CEIC数据,中国对墨西哥直接投资规模,从2011年的3800万美元增加到2021年的3.86亿美元——十年增长十倍,且还在持续升高。
中国,是墨西哥外商投资增长速度最快的国家。
当去往墨西哥设厂的中国制造业企业越来越多时,其水土不服的情况也愈加明显。职场文化差异所导致的劳工管理问题,是这些企业所面临的最重大的挑战之一,也是最棘手的问题。
在互联网上,人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找到各式各样的《墨西哥考察报告》。在人力成本的部分里,报告会详细列举平均劳动力价格、工作效能、劳工合同规范等。这很有效,但它终究是数据,是理性的论述,无法全然代替人的感受,也概括不了不同国度的人群,在互相碰撞后所面对的具体问题。
人的问题,让我们回到人上来谈论。霞光社花了一个月时间,与七位对全球化及中企出海墨西哥有深入洞察的人进行了深度交流。从他们的视角里,你会看到中企所面临的劳工困境,也会明白,出海墨西哥的制造业中企,还处于漫长的磨合期里。
吴广云认为文化差异导致的劳工问题需要被重视,因为它的解决过程漫长且复杂。先不论企业的具体规模,但“新来的中企想要适应好墨西哥的文化,估计需要三年以上。”吴广云说。
今年五月,中创盈科集团副总经理黎旭妍和同事去往墨西哥,展开为期一个多月的考察。劳工问题是其考察的核心议题。
“我们共计拜访了近八十家机构,包括不同行业的中资实体企业、行业商会及协会、墨资背景的咨询公司、政府部门等。”黎旭妍表示。
大家对墨西哥人最常见的印象,是绝不加班。“996”放在墨西哥,是无法被接受的恐怖故事。
即便有紧急工作必须加班,一方面,经理要先以请求的口吻和下属商量着来,先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今天要和家人吃饭吗?”如果得到否定答复,再问,“有时间的话可以来加班吗?”另一方面,如果确定加班,企业要严格按照劳动法规定执行,加班补贴最少要给到基本工资的两倍。
但在更多时候,员工不能接受加班。因为对墨西哥人而言,家庭大过一切。
黎旭妍观察到,海信在墨西哥市场表现优异,销量甚至一度超过索尼,“几乎每个家庭都会购买大屏电视,因为他们要在周末的时候开派对”。她回忆道,某次周末,她前往墨西哥城的独立纪念柱游览,目睹了成年的孩子们身着盛装,坐在装饰着大蝴蝶结的豪华加长车上,庆祝他们的成人礼。
这些在国内鲜少发生的场景,是墨西哥人生活中的日常,甚至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金钱并不能驱动他们。相比起高薪,他们更愿意享受当下的快乐。”黎旭妍说。
由于工作习惯的差异,国人和墨西哥人刚开始合作时,可能会遇到障碍。
比如,约定的会面未能如期进行。黎旭妍和一位墨西哥合作伙伴约定的见面时间是某天上午九点,“前一天晚上还确认无误,第二天早上就既不回消息,也不接电话,最后过了时间才告诉我,‘抱歉,我忘记了’。”几日后,对方又突然电话联系她,询问“你现在在哪儿?我过来找你可以吗?”
再比如,分配的任务可能会随时被推迟。除了“Hola”(你好)之外,黎旭妍在墨西哥学会的第二句西班牙语是“Mañana”(明天)。她与许多墨西哥人沟通工作时,对方通常会先答应“好的”,然后补充说“明天”。
然而,“明天”并不意味着任务会按时完成,因为“明天”之后还有无数个“明天”。
“(墨西哥人)拍着胸脯答应你,这个礼拜会把事情干好。但你下个礼拜问他,他不一定做完了,可能推到下个月完成就不错了。那如果他答应你下个月干完,等你下个月再问他,他说不定已经忘记了。”吴广云回忆。
在墨西哥老牌人力资源公司DAMSA工作的Lora,去年从中国来到位于蒙特雷的办公室。作为团队里唯一的中国人,她进入了艰涩的磨合期。
此前,她在日企工作,所有工作文件都要反复核对,“设计图纸要对齐到每一毫米”。现在,她的职责是对接在墨西哥有人力业务需求的中企,帮助中企在墨西哥办理工签、招聘本地劳工等,日常需要经手很多文件。但她发现,文件错漏等“低级错误”,几乎每天都在发生。
二次检查是必须的。不过,即便她已经告诉对方哪里有问题,交付的文件仍有可能出现各种纰漏。一位和她对接工作的女士在反复出错后,还会在WhatsApp发语音说,“啊,又错啦?没关系!我再帮你调整。”
对方的语气轻松愉悦,但Lora对接的另一端是中国客户,“他们会问我,‘怎么又错了?’”这是一种进退两难的压力。
怀着“干一番大事业”愿景的中企老板在去往墨西哥后,免不了失望和叹气。
但问题不总是因墨西哥员工而起,中国人固有的管理方式会与其形成碰撞,引发冲突升级。
较为常见的状况是,墨西哥员工被不满其工作的中国上司批评,因无法接受而离职。“他们离职没有交接期,直接走就可以了。多少会影响到工作进度。”在一家大型中资企业墨西哥分公司工作的葛明告诉霞光社。
吴广云表示,有墨西哥员工的工作完成度不错,有一些成果,其中方领导承诺,“我要给你加工资。”但如果最终没兑现,员工可能愤而离职,影响生产效率。
“你给人家画的饼没实现,别人会觉得你没有诚信啊。”吴广云说。
葛明分享了一个真实的案例。某中资企业的老板依然在墨西哥延续其管理作风,在一次和员工交流时“进行了人身攻击”,甚至攻击到了员工的身材与相貌,“还让翻译都翻出来给对方听”。而后,这位老板接到了诉讼,理由是“对员工造成心理创伤”,最终,他被遣返回国。
冲突源于碰撞。
近年来,美国主导的全球产业链供应链“去中国化”战略不断推进,美国近邻墨西哥成为最大赢家——
2020年7月1日,美国、墨西哥和加拿大三国之间的自由贸易协定《美墨加三国协议》(USMCA)正式生效,加速了美国“近岸外包”进程;
两年后,这种步调进一步提速。2022年,美国通过《芯片法案》,加快亚洲产业链转移至拉美国家的步伐,而毗邻美国的墨西哥成为转移重点;
之后出台的《通货膨胀削减法案》明确规定,美国政府对电动车实施7500美元的减税优惠,但其前提条件是,电池组装、原材料采购、加工等必须在北美进行。
如今,在墨西哥最具影响力的媒体之一《El Universal》(《环球报》)上搜索“China”,会发现近年以“中企投资墨西哥产业”为话题的新闻也越来越多。墨西哥中国商会理事成员Pola Grijalva在一篇报道中表示,“过去五年内,中国的投资在基础设施、能源和制造业等领域,至少引进了100家新企业。”
同时,中企的水土不服也在当地引发争议。有报道直言,“亚洲人习惯于将工人安置在同一个工业园区内作为激励,但在墨西哥,人们认为有必要下班休息。”
愈加明显的文化冲突,令许多关于中企出海墨西哥的讨论越来越激烈,但人们都很清楚,问题的产生,从来不是由单方面造成。
尽管部分中企老板对墨西哥员工颇有微词,但特雷吉亚(Terra Regia)工业园中国区经理刘唐华持不同意见。他于去年四月驻点墨西哥,为其工作的园区负责中国企业招商落地业务。
刘唐华提出,经济合作发展组织(OECD)在2023年发布的数据表示,墨西哥人的每年平均工作时间达到2128个小时,是全球工作时间最长的国家(列表内未计算中国数据)。“所以,不是墨西哥人不努力。只是因为当地劳动法体系贴近欧美,执行比较严格。这些认真工作的普通人需要被保护。”
对于“工作反复出错”的说法,吴广云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墨西哥的白领和蓝领不尽相同,在做较为机械、重复性的劳动时,蓝领具备优势。“如果让这些墨西哥工人把螺丝拧到三圈半,他们是一定会拧三圈半的,不会拧三圈或者四圈。他们可能缺少灵活性和创造性,但一线操作员工的交付没有问题。”
Lora肯定了墨西哥人的勤劳。因为工作安排,Lora曾在一家墨西哥本地糖果工厂承担新生产线的协调与翻译工作。当时是6月,“墨西哥城最热的时段,工厂里或许有40摄氏度。”但所有工人都在车间大汗淋漓地工作,而且“不管机器上有多脏,都直接上手去做”。
“我没有听到过任何人的抱怨。”他们会尽量在其他角度,为自己营造舒适的工作环境。比如,在工作时大声放音乐,一边工作一边哼歌。
“他们没有任何坏心思,很淳朴的。”谈到对墨西哥人的整体印象,Lora说。驻厂时,有一些墨西哥工人每天都会给她递水、送水果,行为逻辑也很简单,“他们觉得我是中国人,又会一点点西班牙语,所以要对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