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北京饭店
坐在北京饭店咖啡厅的沙发上,李春平心中百感交集。静楠每月递到他手里的20块钱是支撑他到这里来坐一下的根本保障,每次他都是坐了半天才向服务员要过水单,点上一杯最便宜的咖啡,每多花出一分钱都让他对静楠的亏欠增加一分。尽管心里发虚,但他知道在北京饭店这个外国人云集的地方他唯一能依靠的道具就是这杯咖啡,他要在这里找到一个可以帮助他出国的老外。
两个穿着白色裙服的姑娘眼睛瞄着他交头接耳,李春平觉得她们是在议论他。也难怪,连续三天他都买一杯咖啡,然后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不能不让饭店服务员感到好奇。
就在他准备站起来离开的时候,两个衣着华贵的欧洲女人来到他邻桌坐下。其中一个身材娇小的金发女人目光在咖啡厅里环视,他有礼貌地冲她微微一笑。李春平忽然感到心跳了一下,在和那个金发女人短暂的对视中,他似乎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向服务员做了一个手式,点了第二杯咖啡。
几乎在进入饭店的一瞬间,克劳迪娅就注意到了李春平。这个年轻的中国男子漂亮的让她心中一紧,那是如同初恋时一般让人忍不住晕眩的感觉。
克劳迪娅忽然发现,眼前的男人虽然一直用报纸遮挡住了自己大半张脸,可是隐藏在报纸背后的那双清秀的眼睛一直都在暗暗凝视着她。克劳迪娅心中一慌,忙将目光移开,她对自己的举动有些惊讶。这么些年来,她从来不乏和男人调情的经验,何曾像今天这样慌乱紧张过?
我这是怎么了?克劳迪娅暗暗问自己。
他们就这样相互凝视着,暗自琢磨着对方,彼此的眼神陌生又亲切,不安中带着渴望,焦虑中带着期盼,他们都在努力从对方的目光中解读出更多更确定的信息。时间似乎就此停滞了,又似乎奔走得飞快,他们依然彼此相互凝视。
大约过了一分钟,那种两军对垒的不屈光泽从两人的目光中逐渐减弱,轻松使他们不约而同露出真心的微笑。那笑,仿佛是送给一个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似乎他们昨天还在一起品茗聊天。
一分钟的时间,好似是一个世纪,东方和西方,男人和女人,年少和年老,平凡与清高,都在这滴滴嗒嗒的六十下中得到交融,欲望带动着希望,希望满足着欲望。
“晚上好,先生。” 一头黑发的年轻女子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她的中国话发音极为标准。
“你——你好。”李春平有些慌张地应道,此时他看到那个金发的女子正笑吟吟地站在旁边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他,那目光中闪烁着三分飞扬的神采。
“恕我冒昧,不知可否请问先生贵姓?”黑发女子的口吻彬彬有礼,看来她对中国人的礼数十分内行。这几年,李春平从没听到过别人这么尊重地对他说话,他心中感到一股自豪和振奋,脸上却装得若无其事。
“免贵姓李,我叫李春平。”他尽量把语调压低,显得很有风度。
“克劳迪娅女士想同您认识,不知李先生可否赏光?”
李春平心都要跳出来了,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当然。”他痛快地答应着,视线越过年轻女子的肩膀看着金发女人,她正在冲他微笑。虽然李春平猜不出她的准确年纪,可是还是可以看出在她精心化妆的脸上留下了一些岁月的痕迹,不过,此时的她在李春平看来那神态美极了。
“那好,明天下午六点在西苑饭店顶层,克劳迪娅女士请您共进晚餐。
十七、血脉
自从上次和李春平谈过孩子的事情以后,静楠一个人悄悄去做了化验,结果是:有了身孕。
静楠是乘着回家探亲的机会来到这里的,她不愿意再在李春平脆弱的心灵上增添这么痛这么重的负担,若是让春平知道她有了他们的孩子,他一定会疯掉的。所以,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由她自己承受,不管多么苦多么难,所有的压力都担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静楠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进了卫生院的大门,她今天穿着一身便装,刻意打扮得很普通。可是,还是掩饰不住她眉宇间那股子军人的英气,而多年的舞台经验和天生丽质又让她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不一样的风情。
卫生院里没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一个护士正趴在桌子上打盹,静楠小心地走到护士身前,轻轻咳嗽一声,那护士抬起头,很不耐烦地翻了翻白眼,冷漠而轻蔑地打量着静楠。
静楠失去了平日的勇气和尊严,她像一个待宰的羔羊,红着脸,小心赔笑道:“我叫静楠,是院长让我今天过来的。您、您……”
听到静楠报出姓名,护士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道:“原来你就是静楠,崔医生一早就说院长交待您今天会过来,路上辛苦吗?”
静楠受宠若惊:“没事,没事,一路都很顺利,谢谢您了。”
护士站起身,静楠发现她个子很矮可能只到她的肩膀,忙将目光移开,生怕她多心。矮个子护士已经过来牵住静楠的手,亲热地道:“走,我带你去见崔医生,我们早都准备好了,就等你来呢,不要怕,这事做过的人多了,女人嘛,免不了的,崔医生的技术一流,没问题的。”
矮个护士忽然变得如此热情,静楠有些不习惯,她想这护士一定以为她是院长的什么亲戚或者朋友,所以就微笑着默默跟着她走。两人出了过道,转了几个弯,静楠发现原来里面还有一进院落,里面的院落比外面更大,也更亮堂整洁些,原来里面才是做手术的地方。
崔医生是个胖胖的中年女大夫,当静楠觉得自己像行尸走肉一样躺在那冰冷的产床上时,崔医生和气的声音又重让静楠感受到几分温暖。
崔医生和蔼地对静楠笑着道:“第一次看妇科吧?别害怕,把一条裤腿全脱了,对,把腿放到这里,很快就会没事的。你还年轻,只要记得以后几个月多调养调养不要太劳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她指着产床的两个镫具,示意静楠把两条腿放在上面。
矮个护士也跟着笑道:“对,很快就会没事的,不要太紧张了,放松些。”
静楠点着头,她感激她们的温和,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至少在这样的关头,她需要感受到一些人间的温暖。她尽力放松自己,可是眼角还是忍不住滚落了两行泪水。
崔医生轻轻摇摇头,女人总是会为男人的错误付出代价,尤其是年轻的女人,世界上又有哪个女人不曾傻过?她已经准备好了,她温和地对静楠说:“要开始了,会很疼,忍着点,别动啊。”
静楠用力点点头,虽然埋头工作的崔医生根本看不见她的动作。
春平!当冰冷的器具深入静楠的身体里面时,静楠的心里大叫着她爱的男人的名字。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流个不停,可是这并不是因为身体里刻骨的痛,这泪水是对于一个即将逝去的小生命的祭奠和忏悔。
十八、旋转餐厅
电梯直达西苑饭店最顶层的旋转餐厅,那个年轻黑发女子已经在电梯门口迎候着李春平,她引着他来到一张宽大的六人桌旁。克劳迪娅正坐在靠窗的椅子里无所事事地翻阅着一本英文画报。她今天经过了精心的修饰,脖子上戴着价值百万的珠宝项链,一袭典雅华丽的黑色晚装衬托出她高贵的身份,成熟丰满的身躯在黑色晚装中充满诱惑力。比起第一次初见时的随意,在李春平眼中此时的她既高贵又性感。
克劳迪娅没有想到李春平会如此落落大方,一般中国男人都不敢跟她拥抱,更别说亲吻。她更没有料到,李春平的举止如此文雅有礼,好像一个受过哈佛教育训练的世家子弟。
“欢迎你,李先生。”克劳迪娅用英文问候。
李春平微笑点头,这简单的英文他听得懂,可是,他却还不敢用英文问候克劳迪娅,所以他用微笑回礼。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服务员拿来酒水单。
“请问李先生喝什么?”年轻女子和克劳迪娅用英语交谈两句后礼貌地转头问李春平。他已经知道这女子叫贝希,是克劳迪娅的翻译,一个在美国出生的混血儿。
“随便。”李春平笑着道,他需要几分钟时间调剂一下紧张的心情。
克劳迪娅拿着酒水单同贝希嘀咕着。趁这功夫,李春平终于可以好好审视一番她了。克劳迪娅的颧骨线条分明,高挺的鼻梁和蔚蓝色的大眼睛都带着标准欧洲人的烙印,淡紫色的眼影使眼窝更加深邃,蔚蓝的眼神如海洋般深不可测。她端坐在那里,灯光和珠宝使她浑身散发着夺目的光彩。让他猜不透的是克劳迪娅的年纪,因为克劳迪娅的身材实在保养得很好。不过,他还是可以确定克劳迪娅的年龄一定比他大不少,也许七八岁或者十几岁,因为再怎么名贵的化妆品也遮掩不住岁月留下的成熟和沧桑。在克劳迪娅的脸上,他看不到静楠那样不施脂粉的青春和纯真。
就在李春平暗自思量的时候,克劳迪娅和贝希已经点好了菜,晚餐的精致和丰富是李春平闻所未闻的,好莱坞电影中的盛宴也不如眼前的奢华排场。
“干杯,为我们与李先生相识在北京。”克劳迪娅举起了高脚杯,绛紫色的陈年法国红散发着浓郁的醇香,李春平也举杯相敬,二人相视一笑。
夜渐渐深沉,伴着贝多芬的小夜曲,餐厅慢慢转动起来,星光与灯火辉映,夜色醉人。克劳迪娅轻盈地举着半杯红酒歪头看着李春平,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他们都有些醉了。
李春平和克劳迪娅已经如相识多年的朋友般亲昵,他们眉飞色舞地交谈,甚至有时等不及贝希把整句话翻译完,就开始互相比比划划地作出应答。虽然操着不同的语言,可是他们的心灵却似乎已经可以自由交流。
“嗨,李,”克劳丽娅像小姑娘般淘气地笑着说,“我以后就叫你虾弟好了。”她擦了擦眼角,想起李春平指着盘子里对虾讲的故事还忍俊不禁。
“当然可以。”李春平洒脱地一笑。他将自己悲惨的遭遇都告诉了克劳迪娅,在克劳迪娅眼中,他看到的不再是轻视和鄙夷,而是同情是忧伤是爱怜。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学英文,不收费!”克劳迪娅冲他眨眨眼。
“那好,我教你中文,我们互不相欠。”李春平回答得很快,两人会心地笑了。
“下次,我去你家里。”
“OK。”李春平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