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两个街口,回到家,一楼的大厅天花板高得像天堂。进厕所之前瞥见李师母在骂晞晞,坐在背对厕所走廊的沙发上。她瞄了一眼,沙发前的宽茶几放了一碗汤圆,汤圆一个趴一个,高高突出了红塑胶碗的水平线。她只听到晞晞哭着说这一句:「有的不是流浪汉也来拿。」一下子尿意全亡佚了。在厕所里照镜子,扁平的五官上洒满了雀斑,脸几乎可以说是正方形的,思琪每次说看她不腻,她就会回,妳只是想吃东北大饼吧。大厅厕所的镜沿是金色的巴洛克式雕花,她的身高,在镜子里,正好是一幅巴洛克时期的半身画像。挺了半天挺不出个胸来,她才惊醒似洗了洗脸,被人看见多不好,一个小孩对镜子装模作样,又根本生得不好。晞晞几岁了?彷彿小她和思琪两三岁。李老师那样精彩的人──晞晞竟然!出厕所没看见母女俩,碗也没了。
沙发椅背后露出的换成了两丛卷发,一丛红一丛灰,云一样不可捉摸。红的应该是十楼的张阿姨,灰的不知道是谁。灰得有贵金属之意。看不清楚是整个的灰色,还是白头发夹缠在黑头发里。黑色和白色加起来等于灰色,她热爱色彩的算数,也就是为什么她钢琴老弹不好。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错的。
两颗头低下去,几乎隐没在沙发之山后面,突然声音拔起来,像鹰出谷──老鹰得意地张嘴啼叫的时候,猎物从吻喙掉下去──什么!那么年轻的老婆他舍得打?张阿姨压下声音说:「所以说,都打在看不到的地方么。」那妳怎么知道的?他们家打扫阿姨是我介绍的嘛。所以说这些佣人的嘴啊,钱升生不管一下吗,媳妇才娶进来没两年。老钱只要公司没事就好。怡婷听不下去了,彷彿被打的是她。
含着眼皮,蹑手蹑脚,走回大街上。冷风像一个从不信中医的人在遍尝西医疗法而无效之后去给针灸了满脸。她才想到伊纹姊姊还暖的天气就穿着高领长袖。不能露出的不只是瘀青的皮肤,还有即将要瘀青的皮肤。刘怡婷觉得这一天她老了,被时间熬煮透了。
突然,思琪在街角跳进她的眼皮,刘怡婷妳不是说要帮我的吗,等不到妳,我只好自己回来。怡婷说对不起,肚子痛,一面想这借口多俗,问妳也是回来上厕所吗。思琪的眼睛汪汪有泪,唇语说回来换衣服,不该穿新大衣的,气象预报说今天冷,看他们穿成那样,「我觉得我做了很坏的事情。」怡婷拥抱她,两个人化在一起,她说,旧的妳也穿不下,不是妳的错,「小孩子长得快嘛。」两个人笑到泼出来,倾倒在对方身上。美妙的元宵节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