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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 :在我家乡,那些挣扎求生的人们

沟里另一个年轻矿工

日期:2018年09月20日 10:02 来源:湃客 作者:袁凌
这是他的妻子,你看他的妻子虽然是农村的妇女,并不像我们一般想象中的农妇肮脏丑陋,一出口就是脏字,我不想那样写那样的农村人,那是很表面的。这个妇女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她有气质,她对审美有自己的想法,你看她戴的蓝色头巾。很不幸在我这个小说写出来的时候,她还是在世的,但一年多之后,一次她去提一个地炉子上烧开的水壶,但她的腿脚不灵便,水泼在煤炭炉子上,煤炭尘灰灼伤了她呼吸的气管,当时还没事,晚上睡一觉,早上起来,小说里的男主人公刘树立摸到她鼻孔没有气息了。她过世以后,我这个小说的主人公仍然在这里生活。一个人在这里生活。
这是同一条沟里另一个年轻矿工,他的腿截了肢,装了轮胎,这样可以生活。他也是在煤矿里面出的事,刚才的老人刘树立曾经带过他。出事之后,年轻矿工曾经很绝望,刘树立虽然眼睛瞎了,还摸索上山坡见他,安慰他,建议他做一个轮胎底子,年轻人照着老人的建议就这样做,活了下来,仍然在这里活着。这说明了失明的老人除了坚强,还有善良关怀他人的品性。他消耗的东西很少,甚至连光线都不分享,却修复大家抛弃的世界,承受这种生活,这是一种非常可贵的精神。老人住在这条沟里面。沟不是那么丑陋,它虽然有病痛,也有它的美感,是隐忍不言的美。
下面是我另外一部小说《歌郎》。当时我住在《歌郎》的主人公那里,是我的一个远房爷爷。我跟他前后住了几个月,这个人的身份很复杂,他以前是一个造反派,是在西安武斗当中犯了事,牵扯进一系列历史事件。改革开放以后,他在粮站工作,做生意亏了,被粮站开除,以后又犯了罪,妻离子散。出狱之后他做了一个边缘的职业——阴阳、道士、歌郎。他活得非常卑微艰难,但也有一种乡村的文化意义,通过这种边缘的人物传承。
 
我本来没想写他,只是跟他住一块,后来我发现这个人很有意思。《歌郎》里描述了我们那边的一种风俗,人死了之后,要当成活人继续陪他玩一晚上,把棺材放在堂屋,人围着棺材走路,走上一夜,一边走,一边唱,一直唱,唱到天明之后送上山,所以唱歌的人叫歌郎。唱歌的内容非常的复杂,有老本子,流传下来的经典,根据隋唐演义,三国改编的,连续唱一夜或者唱几夜,我特别敬佩他们的能力。
 
另外最显技艺的是当场对歌,你唱几句我唱几句,看现场的反应,编的词挺有意思,又透着某种古雅,而且用很多的韵,很多典故。我怀疑这种传统是没有考取功名的秀才传下来的,现在是边缘人传承下来。我当时去听爷爷唱歌,那晚他唱的特别出色,唱辞信口拈来,声调慷慨苍凉,有特别的气韵,我怀疑那是他一生中唱得最好的一场。
 
这个东西是做阴阳的罗盘,一个是木头做的,一个是铜做的。这是用来校准坟的方位,生宅还有死宅,用它校准方位,一点错误都不行。我在坟头上看他校准罗盘,是非常慎重的。
这是他的手抄的经典,有他自己手抄的,也有从清朝传下来绵纸的钞本,是有本章的。最后是他的名字,用民国的纪年。他经常说,他有传承,有师父,有师父的师父,不是瞎搞。比如说这段:唱词天留岁月道留经,人留子孙草留根。这实际上是在说从道德经以来的传承。再看这段,“人生在世苦奔波,好比南山草一窝,草死本是霜来打,人亡又是病来挪。”结合眼下生老病死的情态,把传统的东西唱下来,这是很厉害的。
后来我出来了,继续当北漂。有一天我在陶然亭外面逛街的时候接到爷爷的电话。他说自己要死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呢?他说我算了一下历,我今年绝对过不去了,又冲又克过不了六月份,我说不要担心,之后就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六月份他女儿跟我打电话,她女儿跟他分开多年,从来没和我联系过。她电话里问我知道不知道爷爷在墙洞里藏过钱没有,因为爷爷已经死了。他们给他办丧事,想找钱,怀疑爷爷藏了一些钱,老人有那种习惯,把钱藏在秘密的地方,问我了解不了解。我比较忌讳这个事情,我说我不了解,也不知道他的钱。因为我觉得他的经济来源比较少,看看阴阳,唱的丧歌,存不了什么钱。
 
她告诉我爷爷去世的时间,就是他自己算的时间。那天他骑很破的摩托车,在公路上摔倒了,觉得没事,就把车推回去,当天晚上睡了一觉,第二天就硬了,第三天才被人发现。他确实准确预言了自己的命数,预见了自己的死亡,并接受了它。
 
以下两篇小说是姊妹篇,《猎鱼》和《伐木》。讲一个青年人,原型是我的堂兄,他以前当过兵后来在外面打过工,做过保安,后来回家一直在山里当山大王。比如说养香菇,养羊、养山猪,和野猪自由交配,生下来的小野猪非常的漂亮,但是后来野猪都跑了。山下有河,他有时在河里捉鱼,在那条河谷里找了一个女孩,招了女婿。丈母娘特别有意思,两篇小说,一个是他跟他的丈人,一个是他跟他的丈母娘的故事。
这个丈母娘满脑子里都是神话和传说,她跟你讲的时候,根本不区分真实和虚幻。比如她说一个狐狸精精了单身汉,给了他财宝,下文就说这人的儿子在街上跑摩的,前两天她还坐了他的车。丈母娘脑子里有无限的神话,还有一些奇特的领会。比如说这个火,火笑起来了,什么是笑,什么是不笑的,她是看得出来的,你是看不出来的。还有一只狗,狗什么时候是笑的,什么时候是哭的,什么时候是愤怒的,她看得出来,我们看不出来,所以我把冉东和他的丈母娘一起写在了小说里。
这是家里的哑巴(图),丈母娘收养了一个哑巴,不知道多大年纪,一直干活。这么一个卑微可怜人的形象。我把这几个人的形象结合在一起,写了《猎鱼》和《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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