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莉叶·芭贝里
妙莉叶·芭贝里( Muriel Barbery),1969年出生,本身为哲学教授, 以《刺猬的优雅》成为当代法国知名畅销作家。
《刺猬的优雅》是法国女作家妙莉叶·芭贝里的小说。她1969年生于摩洛哥,曾在诺曼底教哲学。她的第一部小说《终极美味》,获得2000年度最佳美食文学奖以及2001年酒神巴库斯奖。这部《刺猬的优雅》出版后影响更大,英国版、美国版同步上市。出版后旋即获得法国书商奖,曾连续三十周在亚马逊网站销售排行榜,销售量已超过一百万册。
播种欲望的人(1) 马克思(开场白)1. 播种欲望的人
“马克思彻底改变了我的世界观,”平时从不跟我讲话的小帕利埃今天早上如此向我宣布。
安托万·帕利埃,这个古老工业家族的继承者,他的父亲是我八个雇主之一。他是资产阶级大财团打的最后的饱嗝--特别而毫无杂质--此时,他正为自己的发现而洋洋得意,条件反射似的向我阐述起他的大道理,甚至没有考虑到我是否能听得懂,像我这样的劳苦大众又能对马克思的著作理解多少呢?他的作品很难理解,用语考究、文风晦涩、论题复杂。
而我还没有愚蠢到表露自己的想法。然而此刻,我差点就因为愚蠢暴露了自己。
“您还是应该读一读《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和恩格斯共同创立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体系的一部巨著。--译者。”我对这个穿着深绿色带风帽粗呢大衣的傻瓜说道。
要理解马克思,要理解他为何是错误的,那就必然要读《德意志意识形态》。这部作品是人类学的根基,在此基础上号召人们建立新的世界,在此基础上得出一个重要的信念:那就是,对于在欲求中迷失的人们来说,只要满足他们的基本需求便可。在膨胀的欲望受到制约的世界里,将会产生一个没有战争、没有压迫、没有腐朽等级制度的崭新社会。
“播种欲望的人必会受到压迫,”我近乎低沉地用似乎只有我的猫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对他说道。
但是,安托万·帕利埃,他惹人嫌的萌芽状的小胡子却丝毫没有猫的狡黠,他看着我,对我的奇谈怪论感到大惑不解。人们没有能力相信打破自己思维习惯的事情。我像平时一样,恰恰因为没有这个能力而得以脱身。一个女门房是没有能力去读《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因此,她也就没有能力引用关于费尔巴哈费尔巴哈(Ludwig Feuerbach, 1804-1872):德国旧唯物主义哲学家。--译注的第十一条提纲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十一条是:“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译注。再说,一个读过马克思的门房必然会随时觊觎着颠覆社会,灵魂也必然出卖给一个叫法国总工会的魔鬼法国最大的工会联合会,提倡合作交易,以及罢工方式获取经济成果,并进行阶级斗争来争取更大的革命性社会变革。--译注。一个女门房为了灵魂的升华而阅读马克思的著作,这种违反思维习惯的事儿不是任何一个资本家所能想象得到的。
“替我向您母亲问好,”我嘀咕着关上了门,希望两句发音困难的话将会被千百年来偏见的力量所掩盖。
艺术的奇迹(1) 2. 艺术的奇迹
我叫勒妮,今年五十四岁。二十七年来,我一直在格勒内勒街格勒内勒街位于巴黎塞纳河左岸第六区与第七区,是法国诸多政府机关所在地。--译注七号的一栋漂亮公寓里当门房,那是一栋配有庭院和花园的美轮美奂的住宅楼,分成八个极度奢华、住满房东、宽敞无比的公寓。我寡居、矮小、丑陋、肥胖,脚上布满老茧,有一些早晨,我会因自己有如猛犸象一般呼吸时发出的口臭味而感到不适。我从未上过一天学,贫穷也从未远离过我,我是一个平庸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和我的猫咪一起生活,一只肥胖慵懒的公猫,它有个特点就是,当它心情不好时,爪子会散发出奇臭无比的味道。它和我一样,不大在融入同类这方面下功夫。我冷漠绝情,然而我总是彬彬有礼,虽然大家不喜欢我,但还是容忍我,因为我很符合社会信仰所塑造出的门房形象,我是让世人共同的伟大梦想维持运转的复杂构件之一,按照这一梦想生命是有意义的,但这意义很容易被破解。既然在某些地方写着:门房都是年老体衰、外貌丑陋、脾气暴躁,那么在同一座愚妄天宫的门楣上,也同样以激动人心的文字刻着:这样的门房都有一只成天躺在套着针织花饰枕套的坐垫上呼呼大睡的慵懒的大肥猫。
同样,门房们给人的印象是成天没完没了地看电视,而她们的肥猫们也自然在旁边呼呼大睡。不光如此,在门厅处闻到什么牛肉浓汤、蔬菜汤,或是什锦红烧肉这类廉价家常菜的味道便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我,能够成为这栋超豪华高档公寓的门房,真是荣幸之至,但因身份卑微而违心烹饪出的令人作呕的菜肴,甚至连二楼的国会议员德·布罗格利先生都要出面干涉了。在他妻子面前,他要表现出彬彬有礼却不失严厉的样子来对我进行说服性教育。要知道,这位先生的人生一大目标便是驱赶老百姓家里所特有的气味。这令我如释重负。为了更好地掩饰,我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到被迫服从的外表之下。
这是发生在过去二十七年间的事情。从那以后,每天早上,我都会到肉店买一片火腿或者是小牛肝,再放到网兜里,夹在一袋面条和一把胡萝卜之间。我得意地炫耀这些能够凸显其相当重要特点的寒酸食物,因为我是这所高档住宅中的穷人,买这些东西一方面是为了满足他们对门房根深蒂固的看法的需求,另一方面是为了喂养我的猫咪列夫,它因吃了本该属于我的食物而发胖。当它恣意享用它的猪肉和奶油通心粉时,我却能够在毫无嗅觉干扰,在没人怀疑我对食物的个人偏好的情况下好好满足下自己的胃口。
最棘手的就是电视的问题了。我丈夫在世时,我从没有想过电视会成为一大问题,因为他经常看电视使我免去了这项苦差事。每当电视的声音肆溢到楼房的门厅时,这足够使社会等级偏见保留下去。于是,当我丈夫吕西安死后,我只能费尽心机地维护自己的颜面。他在世时,我不需要尽这项不公道的职责,他死后,我就失去了他这个没有文化而引起他人猜疑的挡箭牌。
多亏了无按钮装置,我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一个连着红外线装置的电铃时刻提醒着我大厅里人们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使得所有的警报按钮都失去了作用,大厅里的过客按电铃好使我能够知道他们的到来,哪怕我离他们很远。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待在走廊深处的一个小房间里度过我大部分的闲暇时间,这里没有嘈杂声和恶臭味,我可以做回我自己,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生活,并同时像每个门房一样能够第一时间得到信息:有谁进来,有谁离开,和谁一起,在什么时候。
因此,当穿过大厅的居民听到轻微的电视声响时,他们在缺乏想象力而决非发挥想象力的情况下,脑海中会浮现出一个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的门房形象。而我呢,正躲在自己的神秘小屋,将门窗的缝隙塞堵上,我虽听不见什么声音,却能知晓有何人路过。在隔壁房间里,我可以藏在白色纱帘的后面,透过楼梯对面的猫眼洞,神不知鬼不觉地察看每一位过客的身份。
录像带的出现,以及不久之后的DVD机更加从根本上改变了我的内心世界。哪个人会相信像我这样一个门房会如此感动于《魂断威尼斯》由意大利导演维斯康蒂(Luchino Visconti, 1906-1976)执导,改编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德国作家托玛斯·曼(Thomas Mann,1875-1955)的同名小说,是一部结合了电影与文学叙事成就的艺术电影。--译注这部电影?又有哪个人会相信马勒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欧洲著名指挥家、作曲家,代表作有交响乐《巨人》、《复活》和《大地之歌》等。其中《大地之歌》是马勒根据汉斯·贝特格(Hans Bethge,1876-1946)的《中国之笛》中李白、钱起、孟浩然和王维所作七首德译唐诗创作的。--译注的音乐是从一个门房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呢?我从我?夫妇共同的储蓄中拿出一笔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积蓄,搞来另一套电视光碟设备放在我的神秘小屋中。当门房里那台电视机播放着低级娱乐节目而保护着我的秘密时,我却在神秘小屋中眼含泪光,为艺术的奇迹而如痴如醉。深刻思想之一
追逐繁星
在金鱼缸中
了结此生
艺术的奇迹(2) 有时,成年人似乎会花一些时间坐在椅子上,思考着他们悲惨的一生。他们凭空叹息,就像总往同一个窗户上乱撞的苍蝇,他们摇晃、挣扎、虚弱,最终坠落,他们会扪心自问为何生活会让他们去他们不想去的地方。最聪明的人把这当作是一种宗教:啊,资产阶级生命中可耻的空虚!还有一些这样的犬儒主义者,他们跟老爸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我们年轻时代的梦想都变成了什么样子呢?”他们露出一副看破红尘、心满意足的表情询问道。“他们梦想逝去,生命像一条狗。”我厌烦这种虚假的自视清醒的“成熟”。其实,他们会像其他小孩子一样,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强忍着扮演硬汉,其实心里难过得想哭。
然而,这很容易理解。孩子们都相信成年人的话,而当自己步入成人社会之后,他们为了报复大人们的欺骗而继续欺骗自己的孩子。“生命是有意义的,不过这完全掌握在大人们的手中”。这是一句所有人都普遍相信的谎话。当我们成年后,明白这是错误时,为时已晚。谎言的神秘性依然完好,但是所能支配的精力长久以来在愚蠢的行为中被消耗殆尽。最后剩下的只有自我麻痹,以及试图掩盖没有找到生命之意义的事实,人们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的孩子,只不过为了更好地说服自己罢了。
与我家来往甚密的那些人全都走着同一条路:年轻时尝试着使他们的聪明才智得到回报,像榨取柠檬般获取知识,谋得精英职位,然后倾其一生都在愕然中思忖为什么这般费尽心机到头来却只落得如此无意义的人生。人们相信追逐繁星会有回报,而最终却像鱼缸里的金鱼一般了结残生。我思忖着如果从孩童时期就开始教育他们生命是荒诞不经的,那大概会容易些吧。虽然这样做可能会夺走孩童时期的美好时光,但是成人后却能获得大把的光阴--而且至少,我们会免去一种创伤,身处鱼缸之中的创伤。
我,十二岁,住在格勒内勒街七号的一套高档住宅里。我的父母很富有,我的家庭很富有,因此我的姐姐和我有可能也很富有。我父亲继部长后又成为议员,并将可能登上国民议会主席的位置,饮光拉赛宫坐落在巴黎第七区,是大学街上独特的饭店,目前是国民议会的议长官邸。--译注酒窖里的美酒佳酿。我的母亲……确切地说,我的母亲并不能算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人,但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拥有文学博士文凭。当然,她写晚宴邀请函是不成问题的,而且有时她会动不动就给我们掉一掉书袋(比如“科隆布,不要摆出盖尔芒特的样子”,“我的宝贝,你是真正的桑塞薇里娜”盖尔芒特是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人物,桑塞薇里娜是司汤达的小说《帕玛修道院》中的人物。--译注)。
尽管如此,尽管我是如此幸运和富有,但长久以来,我知道自己人生的终点便是金鱼缸。我是怎么知道的呢?事实上我很聪明,甚至可以说绝顶聪明。如果人们看到像我这样年龄的孩子,就会了解到我的深不可测了。因为我不希望太受人关注,特别是在一个将聪明当作一种至高无上价值的家庭里,一个超智商的孩子绝不会有平和的生活,于是在学校,我试着降低我的成绩,但是即便如此,我却总是第一名。人们可能认为,像我这样在十二岁时就能达到高等师范文科预备班水平的人,要扮演正常智商的人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事实上,这可绝非易事啊!我总是想方设法去做一些让人们感觉自己更愚蠢的事情。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不会让我闷得慌:所有不需要花在学习和理解上的时间,我都去模仿普通好学生的风格,他们的答辩能力、待人态度,以及他们的小错误和他们认为重要的事情。我读过班里第二名康斯坦丝·巴雷的所有作业,包括数学、法语和历史,我就这样学习到我应该做的事情:法语就是一系列紧密的单词和正确的拼写,数学是机械化地复制无意义的运算公式,历史则是一系列和逻辑联接器相连接的事实。但即便跟成年人比较,我也比他们中大部分人更加聪明。事实确实如此,我从未因此而感到骄傲,因为我什么也没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不能到鱼缸里。这是一个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即便对于一个和我一样聪明,对学习同样有天赋、与众不同并且出类拔萃的人来说,人生早已定性,而让人悲伤得想哭的是:没有人看起来曾经思考过,实际上如果人生是荒诞的,那么价值再大的伟大成功也不比失败好到哪里。只是会过得比较舒服而已。恐怕还达不到舒服这个程度吧:我相信,聪明头脑能使成功的滋味变得苦涩,而平庸才会让人生充满希望。
艺术的奇迹(3) 于是我做了个决定,不久我将离开孩童时代,尽管我很坚信生活是一场闹剧,但知道自己不能坚持到最后。实际上,我们规划自己的一生为的是让自己去相信不存在的事情,因为我们是不想遭受苦难的生物。于是竭尽全力使自己相信有些东西值得追寻,只有这样人生才有意义,我即便很聪明,却也无法得知自己能挺多长时间对抗这种生理上的演化。当我真正踏入成人社会的那一天,我是否还有能力去面对生命的荒诞感呢?我不知道,因此便下定了决心:今年学期末,即六月十六日,在我十三岁生日的那一天,我将会了结自己的生命。请不要担心,我不打算大张旗鼓地做这件事情,那样做就显得自杀是一种勇敢而又具有挑战性的事情。另外,我也不能让任何人有所怀疑。要知道,成年人总是对死亡歇斯底里,把它看作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一样,其实死亡是世界上最平凡的一件事情。实际上,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如何去做。我日本的一面当然是倾向于切腹自杀。当我说我日本的一面时,意思就是指我对日本的喜爱。我是四年级的学生,很显然,我会选日语作为我的第二语言。我的日语老师不厉害,他的法语吞音严重,而且老是搔头,露出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但是我有一本还不赖的教科书,自从开学以来,我的日语有了很大的进步,再过几个月,我就有希望看懂我所钟爱的漫画了。妈妈无法理解“像你如此聪明的小女孩”还会看漫画,我懒得跟她解释,只说是动画。她认为我在吸收次文化,我也没跟她辩解。简单地说,再过几个月我也许能看懂谷口谷口,即谷口治郎,日本著名漫画家,作品里有不少都透着浓厚的文学气息,且晦涩难懂,看他的作品就如同读一部文学小说,其内容清新淡雅而又引人深思。--译注的漫画。但是我会集中精力去做我自己的事情:那就是争取在6月16日之前完成,因为在6月16日那天,我会自杀。但不是切腹自杀。那应该是充满意义和美好的吧,可是……呃……我一点也不想遭罪。说实话,我讨厌遭罪;我的想法是既然下定了一死了之的决心,那就是因为我们认为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所以应该轻轻松松地了结。死,那应该是温柔的通道,应该是轻轻地滑入梦乡。有人从五楼跳窗自杀,有人服毒自杀,也有人悬梁自尽!这真是荒谬!我甚至觉得这很下流。如果不是为了避免遭受痛苦,那为什么要死呢?而我,已经设想好了解脱的方式:这一年来每一个月,我都会从妈妈床头的药瓶里拿一颗安眠药。她吃得很多,如果我每天拿一片,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现的,但是我决定时刻处于万分小心的状态。当我们做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决定的时候,我们绝不能放松警惕。我们无法想象有些人在干涉你预谋已久的计划时所反映出来的速度,他们只是会说一些傻话,如同“生命的意义”或者“人类的大爱”,对了,还有“童年是神圣的”。
于是,我静静地走向6月16日,我并不害怕。可能只是有点遗憾。但是如此这般的世界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话又说回来,不能因为有想死的心,往后就要像烂菜帮一样地混日子。甚至应该完全相反。重要的是,不是因为死,也不是因为在哪个年龄死,而是在死的那一刻我们正在做什么。在谷口的漫画书中,主人公在攀登珠穆朗玛峰时死去。而在6月16日之前,我不再有机会去攀登K2峰K2峰,也称为戈德温·奥斯汀峰(Mount Godwin Austen)、达普桑峰(Mount Dapsang)或乔戈里峰(Mount Chogori),是世界第二高峰,海拔8,611公尺(28,251呎),仅次于珠穆朗玛峰。--译注和大汝拉峰大汝拉峰位于法国与意大利交界处,终年白雪覆盖。--译注,我的珠穆朗玛峰是精神上的需求。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有尽可能多的深刻思想,并将他们记载在笔记本上:如果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那么至少灵魂是需要净化的,不是吗?不过,因为我是一个日本迷,就加了条限制:深刻思想要用日本短诗的形式表现出来,三句诗或五句诗。
我最喜欢的三句诗,是松尾芭蕉松尾芭蕉(Bacho Matsuo,1644-1694),日本俳句鼻祖, 他将一般轻松诙谐的喜剧诗句提升为正式的诗体,即俳句,并在诗作中注入了禅的意境。--译注的俳句。
渔翁茅屋
虾子跳
蟋蟀叫!
这,不是金鱼缸,绝不是,这是一首诗!
不过,在我生活的世界里,还不如日本渔翁的茅屋诗意盎然。四个人生活在400平米的房间里,而有很多人,也许其中包括一些落魄诗人,甚至还没有体面的住房,15个人挤在一个20平米的房间里。您觉得这正常么?今年夏天,据说有报道称一些非洲移民因楼梯着火被困在危楼中而命丧火海,这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们,金鱼缸,他们整天都在金鱼缸里,他们不能藉着编故事来逃出金鱼缸,可是我的父母和科隆布自以为在海洋里游泳,因?他们生活在400平米,还配备有家具和书画的大房子里。
于是6月16日,我打算提醒他们沙丁鱼一样逼仄的生存空间:我会在公寓里放火(用烤肉时用的火柴)。注意喽,我不是罪犯,我会在没人的时候放(6月16日碰巧是周六,每个周六下午,科隆布会去蒂贝尔家,妈妈会去做瑜枷,爸爸会外出应酬,而我,自己呆在家里),我会把猫从窗口放出去,为了避免伤到无辜的人,我会提前通知消防队。然后,带着安眠药,去外婆家静静地睡去。
没有公寓和女儿,他们或许会想到所有死去的非洲移民,不是么?
女贵族(1) 山茶花1. 女贵族
每周二和周四,我唯一的朋友曼努埃拉会到我的门房来和我一起喝个茶。曼努埃拉是个单纯的女人,尽管耗尽二十年的心血一直替人打扫灰尘却未丧失一丁点儿的优雅。当然,这里所谓的打扫灰尘只是委婉的简称。要知道,在有钱人的家里面,有些东西是不能随便称呼的。
“我把垃圾筒里的卫生巾倒掉,”她用温柔而带有前腭擦音的口音对我说道,“我把狗的呕吐物拾集起来,我把鸟笼子打扫一下,根本无法相信如此小的动物会拉出这么多的屎,我还把厕所擦得锃亮。灰尘呢?干得漂亮!”
有必要说明一下,曼努埃拉周二从阿尔登家来,周四从德·布罗格利家来。在我这儿之前,曼努埃拉都要用棉布将镶着金箔的厕所擦亮,尽管如此,这镶了金箔的厕所和全世界的厕所一样肮脏,一样散发着恶臭,因为如果世上有一件事情使得富人要和穷人平等,那就是富人们同样要去充满臭味的厕所里拉屎。
因此我们应该向曼努埃拉致敬。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做肮脏劳累的工作,而有些人却捏住鼻子什么都不做,然而曼努埃拉没有因此而失去优雅的本性,这种本性远远超过了所有镀金箔片的光辉,更不必说厕所里的了。
“想吃核桃,先要铺上桌布。” 曼努埃拉说着从她的旧提包里拿出一个浅色木制小盒, 胭脂红绸缎螺纹状花边点缀其中。小盒里装的是杏仁饼干,而我则煮了一壶只用来闻香气的咖啡,我们俩一边细品绿茶,一边咀嚼饼干。
与一直背叛门房形象的我一样,曼努埃拉也不像葡萄牙女佣,她自己并不知道。因为这位法鲁葡萄牙东南端城镇,法鲁区首府。位于圣玛丽亚角附近,濒临大西洋,西北距里斯本217公里。--译注姑娘生在无花果树下,在她之上有七个兄弟姐妹,之下有六个兄弟姐妹,她很早就在田里干活,年纪轻轻便嫁给了一个泥瓦工。不久随丈夫移居法国,又成为四个孩子的母亲。这四个孩子依据出生地法是法国人,依据社会眼光,他们依然是葡萄牙人。这位法鲁姑娘,身穿黑色束腿袜,头戴头巾,是一位贵族,一位真正的、伟大的、无可厚非的女贵族,因为贵族天性已经刻骨铭心,她无视于宫廷礼仪和贵族称号。一个女贵族应该是怎样的呢?大概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境界吧。
公婆家的庸俗,每周日公婆家的人都会以低俗娱乐来压抑出身卑微、前途渺茫的痛苦。邻居们的庸俗,他们有着如同工厂里霓虹灯般苍白悲伤的人生,人们每天早上上班如同下地狱一般痛苦。女雇主们的庸俗,金钱无法掩饰她们的卑劣,她们对待她如同对待一条癞皮狗。但是只要看到曼努埃拉将她精心烹制的水果糕点送给我就像呈献给女王一样,就能体会到这个女人的优雅。是的,像呈献给女王一样。每当曼努埃拉出现时,我的房间即刻成了宫殿,贱民的小吃成了国王的宴席。如同讲故事的人将人生变成一条吞噬痛苦与忧愁的璀璨河流,曼努埃拉则将我们的生活变成了一部温馨而愉悦的史诗。
“小帕利埃居然在楼梯上向我问好了。”突然,她打破寂静,向我说道。
我不屑地嘀咕了一下。
“他在读马克思的著作。”我耸耸肩说道。
“马克师?”她把“思”读成了“师”,一个如同晴天般迷人的有点腭化了的“师”。
“他是共产主义之父。”我回答说。
曼努埃拉嘴角迸出轻蔑的声音。
“政治,”她对我说道,“不过是小富人们不借给其他人的玩具罢了。”
她思考了片刻,皱起了眉头。
“这可和他平时看的书不一样啊。”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