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壳下(1)
3. 外 壳 下
接连几天过去了。
像每个星期二一样,曼努埃拉来到我的小屋,在她关门之前。我不小心听到雅森特·罗森和小默里斯夫人在《阿莱城的姑娘》《阿莱城的姑娘》是法国作家阿尔封斯·都德(Alphonse Daudet,1840-1897)根据其同名小说改写的戏剧,法国作曲家比才为其配乐。故事表现一位小伙对阿莱城的姑娘的迷恋。参见本书《世界运动日志之二》中的故事。--译注上演前的电梯谈话。
“我儿子说中国人很执拗!”
口齿不清的罗森夫人没说:中国人“中国人”法文原文是les Chinois,罗森夫人却说成les Chunois。--译注,而说的是冲国人。
我总是梦想着访问冲国。那可能比去中国还有趣。
“他辞掉了男爵夫人,” 曼努埃拉向我宣布道,脸蛋绯红,双眼有神,“而且把其余的人也一并辞退了。”
我的样子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幼稚。
“被谁?”我问。
“是小津先生!”曼努埃拉大声叫道,并用责备的眼光审视着我。
应该说明的是,两个星期以来,大楼里的居民们都在悄悄谈论着小津先生即将搬进已故的皮埃尔·阿尔登家的事情。在这个禁锢在权力与清闲的冰封之中的僵化社会里,一个是新住户的乔迁,一个是在小津先生指导下众多专业人士共同效力的荒谬的巨大工程、参与的人数多得连涅普顿都放弃用鼻子一个一个嗅闻--于是,小津的到来引来了一股兴奋异常但却有点张皇失措的风潮。因为对维持传统的憧憬以及提及新财富或多或少所带来的终极指责--如此庞大的装修风格纯粹出于虚荣,购买高保真成套音响设备,或是次数频繁地叫外卖--这种憧憬可以与铭刻在所有这些被厌倦生活麻痹了的灵魂内心深处的那份渴望相匹敌,也就是这种对新鲜事的憧憬。因此,在两个星期中,整个格勒内勒街七号都随着油漆工、木工、铅工、厨房用具制造商、家具送货员、地毯送货员、电器送货员,以及最后还有搬家工人来来往往的节奏而沸腾起来,很显然,小津先生是想彻底翻新人们死都想来看一眼的五楼。若斯一家和帕利埃一家不再搭乘电梯了,而是发现了一种新式的精力充沛法,那就是全天都在五楼的走廊上转来转去,这很正常,因为他们出门一定会经过五楼,因此,回家也同样要经过同一个地方。他们成为所有人觊觎的对象。贝尔纳黛特·德·布罗格利施展花招,好有机会到索朗热·若斯家里去喝杯茶,可是若斯夫人却是左派社会党人,雅森特·罗森则自愿把一个包裹带给正好在屋里的萨比娜·帕利埃,我很高兴能躲过这项苦差役,便装模作样地给她了。
因为,我是所有人中唯一的一个,很小心地避免遇到小津先生的人。我们在前门大厅见过两次,但是每次他都有他人陪同,他只是向我礼貌地打招呼,我也同样礼貌地向他打招呼,他很懂礼节又很友善。如同在礼节的外壳下就能洞察出人类真实才能的孩子一样,我的内心雷达突然失控,直觉告诉我小津先生正用坚定的目光审视着我。
可是,他的秘书承担着他所有和我接触的工作。我打赌小津先生的到来受到整个街区的人的追捧跟保罗·居扬有着很大的关系。保罗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他父亲是越南人,因此他有着亚洲人的雅致高贵感和从容神秘感。他的母亲是白俄罗斯人,因此他又有着欧洲人的高大身材、斯拉夫人的颧骨,以及单眼皮的清澈明亮的双眸。他身上结合了男子气概和女子的文雅细腻,综合了西方的阳刚美和东方的阴柔美。
那是一个闹哄哄的下午,我知道了他的出身。那天,他依然在为工作奔走忙碌着,他按响我的门铃,通知我送货员会很早送来新的一批家具,我提议一起喝杯茶,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我们聊得很轻松。谁能想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英俊迷人并且能力出众-- 我对天发誓,他真的是相当出色,只要看看他的组织工作能力、对局面的掌控能力、从不知疲倦的身影,以及在平静中把每件事情安排得井然有序的能力,便能判断出来--却并没有附庸风雅的习惯呢。当他热情地向我道别之后,我才意识到,原来和他聊天,我完全忘了掩饰自己。
还是回到今天的新闻吧。
“他辞掉了男爵夫人,而且把剩下的其他人也一并辞退。”
外壳下(1)
曼努埃拉没有隐藏她的喜悦。安娜·阿尔登在离开巴黎之前,向维奥莱特·格勒利耶保证,一定会把她推荐给新的住户。小津先生,非常尊重因卖给他房子而痛苦万分的寡妇的意愿,同意接受她,并和他们见面,因为安娜·阿尔登的帮助,格勒利耶一家原本能够在一个高档住宅中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的,但是维奥莱特向她表示强烈希望留在,用她自己的话说是,那个让她度过一生最美好时光的地方。
“离开,那跟死亡没什么两样,”她曾这样对曼努埃拉吐露心扉,“最终,我没能为您说话,我的姑娘,您必须自己解决。”
“我自己解决?哼!” 曼努埃拉说道,自从她在我的建议下看了《乱世佳人》那本书后,她就把自己当作阿让特伊阿让特伊:法国市镇,在巴黎西北。--译注的郝思嘉了,“可是最终,她离开了,留下的却是我!”
“是小津先生雇佣你的吗?”我问道。
“您肯定想不到。”她对我说道,“他请我每周做十二小时的工,像对待公主似的付给我工钱!”
“十二个小时!”我说道,“您想怎么做呢?”
“我将要离开帕利埃夫人了,”她兴奋异常地回答说,“我将要离开帕利埃夫人了。”
因为应该去享受真正美好的事物。
“没错。”她又接着说道,“我将要离开帕利埃夫人了。”
我们平静地享受着这一串好事所带来的美好时刻。
“我去泡壶茶。”我说道,不再沉醉于怡然自得当中。“上名贵白茶,来庆祝这一重大事件。”
“哦,我忘了。” 曼努埃拉说道,“我带这个来了。”
她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奶油色丝线纸制的钱包。
我立刻解开蓝色丝绒带。里面是像黑色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黑巧克力果仁。
“他付给我一小时22欧,” 曼努埃拉说着,摆上茶杯,又重新坐下,并礼貌地把列夫请出去发现世界。“22欧!您相信吗?别的住户只付给过我8欧、10欧、11欧!这个小气的帕利埃家女人,她只付给我8欧,不光如此,她还把她那恶心的内裤随意扔到床下面。
“他也可能把脏内裤随意扔到床下面的呀。”我笑着说道。
“哦,他不是那样的人,” 曼努埃拉说,突然她若有所思起来,“不管怎样,我希望自己能够胜任。因为他家有好多奇形怪状的东西,您知道。还要给那些名叫‘君子’的植物浇水。”
曼努埃拉说的是小津先生家里的中国盆栽。那些植物都是非常庞大、细长的样子,却没有给人平时让人看起来不舒服的扭曲的感觉,而当盆栽被放到大厅时,它们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纪,沙沙作响的叶丛,如同瞬息消失的遥远森林一般。
“我怎么没想到室内装饰师会有这么一招,” 曼努埃拉接着说道,“全部取消,全部重做!”
对曼努埃拉来说,室内装修师是在昂贵的沙发上放上坐垫,接着退后两步来欣赏一下效果的天上的神仙。
“他们把墙都给砸了,”早在一个星期前她就对我这样说道,她气喘吁吁,快步爬着楼梯,手上还拿着一把超大的笤帚--“您知道,现在他家真的很棒。我真希望您能去看看。”
“他那两只猫叫什么?”我不得不这样转移她,为的是避免并打消曼努埃拉头脑里这个危险的怪念头。
“哦,它们真是太讨人喜欢了!”她一边说,一边悲哀地看着列夫,“它们都很瘦,走起路来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这样。”
外壳下(2)
她边说边做出两只手摆来摆去的奇怪动作。
“您知道那两只猫叫什么名字吗?”我又重复一遍。
“母猫的名字叫吉蒂,公猫的我就不太清楚了。”她说。
一滴冷汗以破纪录的速度随着我的脊柱流淌下来。
“是叫列文吗?”我暗示道。
“没错,”她对我说道,“就是这个名字,列文。您是怎么知道的?”
她皱着眉头。
“难道是那个革命家?”
“不是啊,”我说道,“那个革命家叫列宁。列文是一部俄国伟大小说的主人公。吉蒂是他深爱的女人。”
“他把所有的门都换了,”俄国伟大小说并不能吊起她的胃口,曼努埃拉继续说道,“现在,那些门都能滑动了,真的,您要相信我,这方便多了,我自己在想我们为什么不把门做成跟他一样的,这样既能得到更大的空间,还会变得没那么吵闹。”
她说得很对。不止一次,曼努埃拉的概括使我不由得为之赞叹。但是这几句平淡无奇的评语也同样引起我一种微妙的感情,这种感情与另外两个原因有着密切的联系。4. 断与续
这两个原因,同样与小津先生的电影有关。
第一个原因在于滑门本身。早在看电影《茶泡饭之味》时,我便对日本人生活的空间,以及在未将空间割断,并且还能在看不见的轨道上轻轻滑动的滑门倍感兴趣。因为,当我们打开一扇门。我们其实就是以一种狭隘的方式改变了我们的空间,首先,我们会触碰上这扇门,接着再用不均匀的比例将门推开一条缝。要是我们仔细揣摩一下的话,便会知道,没有什么比打开一扇门更丑陋的了。如果在这个门所在的房间里看的话,这扇门像极了一条断裂带,或又像是外省的破坏空间整体感的障碍物。如果在隔壁房间里看的话,这扇门便像是形成了个洼地,打开一个既宽大又愚蠢的裂缝,并消失在原本完整的墙壁上。在这两种情况下,门干扰了宽阔感,没有其他的作用,除了通行的作用外,而通行的作用也会用其他方式来取代。滑门,避免了障碍,美化了空间,不仅没有改变空间的平衡,而且还使空间发生了变形。当滑门被拉开时,两个空间相互沟通,互不冒犯。当滑门被关上时,每个空间又恢复完整。此种分割和汇聚都无须僭越。如果说和我们生活息息相关的推门是一系列撬锁的行为,那么拉门就是人生一次无声的漫步了。
“说得没错,”我对曼努埃拉说道,“这确实很方便,而且还没有噪声。”
第二个原因来自联想,滑门使我联想到女人的脚。在小津先生的电影当中,我们数不清电影里有多少次拉门、进屋、脱鞋这样的场景。女人,尤其是女人,她们在这些动作中有着卓越的才能。她们进屋,将门随着墙壁滑开,轻盈快速地迈了两小步,使得她们来到高出来的被他们认为是起居室的空间前,脱掉鞋子,不用弯腰解鞋带,一上台面,便做了一个流畅而优雅的驻足旋转动作。她们的裙子轻轻飘鼓起来,而那因上台面而微屈的膝盖是那么充满活力和精确无误,身体也毫不费劲地随着这个脚步画了个半圆,这脚步继续着奇怪的断续小碎步,仿佛脚踝被绳子捆绑上了一般。但是通常来说,动作的羁绊都会让人有约束的感觉,那无法理解的顿挫活跃的小碎步给那些走动着的女人的双脚打上了艺术品的烙印。
当我们在走动时,也就是我们这些西方人在走动时,鉴于我们文化的影响,我们总是试图在构思出的连贯动作中参透人生的真谛:毫无障碍的效率、象征性的流动表现和延续的生命动力是一切成功的保证。在这里,狩猎的豹子是我们的标准;所有的动作都和谐地融合起来,我们根本无法区分接下来的动作,猛兽的奔跑对我们来说是唯一和漫长的象征生命完满成就的动作。但是当日本女人凭借她们的小碎步击破了自然动作强有力的展示时,当看到违反自然的场面时,我们可能会感受到灵魂被蹂躏般的痛苦,其实正相反,我们会产生出一种奇怪的幸福感,仿佛隔断会带来心醉神迷,一粒沙子会带来高尚美丽。在生命神圣节奏的被亵渎中,在行动的被制约中,我们找到了艺术的范例。
那么,原本是想要继续的被推到了自然之外,原本是想要继续的,由于它的间断性,故而一方面变成自然的叛徒,一方面又变得更引人注目,动作造就了美学创作。
因为艺术,就是生活,只不过是伴随着另一种节奏罢了。深刻思想之十
语法
意识层
那是通向美的途径
外壳下(3)
早上,一般来说,我总是会花些时间在房间里听听音乐。音乐在我的生活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音乐是唯一能让我忍受得住的……好吧……我需要忍受的是:我的姐姐、我的妈妈、学校、阿喀琉斯·格朗费尔耐等等。如同美食不仅仅是味觉的享受,画作不仅仅是视觉的享受一样,音乐,也不仅仅是听觉的享受。我之所以每天早上都听音乐,也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只是想用音乐来为一天定个调子,这很容易,同时还有些不好理解:我们之所以认为自己可以选择自己的心情,那是因为我们有千层意识,而且我们有办法进入到意识层当中去。例如,想要写出一篇有深刻思想的东西,我必须进入到意识层里,否则思想和词汇就出不来,我必须有忘我精神,同时又高度集中。但这无关乎“意志力”,这只是我们行动与否的机械反应,像是自己给鼻子抓痒或是向后翻跟头一样。要是提到机械反应,没有什么比听一段小曲更令人惬意的了。比如说,当我们想自我放松一下时,我就会放某些能让我达到所有事情都无法触及的一种超脱世俗的心境下欣赏的音乐,就像看电影:这是一种“超然”的意识层。一般来说,如果要进入到这个意识层,我会听爵士乐或是产生效果更慢但持续时间更具实效的恐怖海峡乐队恐怖海峡乐队,是一支1977年成立于英国纽卡斯尔的四人摇滚乐团,其主要风格是经典摇滚(Classic Rock),曾获得过格莱美等多项奖项,而1984年的畅销单曲《金钱无用》(Money For Nothing)是其巅峰之作。--译注(Mp3万岁)。
于是,今天早上,在我离家上学之前便听起了格兰·米勒40年代的美国著名摇摆爵士乐鼻祖。--译注的音乐。必须相信的是,这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当那个意外发生后,我丧失了所有的超脱感。那是在上迈格尔夫人的法语课时(她本人却和她的名字正好相反迈格尔夫人名字法文为Maigre,意为:瘦。--译注,因为她身上鼓出了赘肉)。而且,她还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衣服。我喜欢粉红色,我发现这是一种受到不公正对待的颜色,人们把粉红色当作幼稚和浮华的玩意儿,而粉红色是一种非常微妙细腻的颜色,这是在日本诗歌中很多见的一句话。不过粉红色和迈格尔夫人,就像果酱和母猪。总之,今天早上,我有她的法语课。这堂课本身就是一项苦差使,不管是做语法还是文章阅读的练习,迈格尔夫人和她的法语课可以被概括为一系列技巧的练习。在她的课上,似乎写文章只是为了能让人们辨认其中的人物、叙述者、地点、情节、故事节奏等等。我认为她从来都没有想过文章首先应该用来阅读并引起读者的共鸣。您能想象到她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们这样的问题:“你们喜欢这篇文章/这本书吗?”然而,这恰恰是唯一能让我们了解分析叙述或故事结构的意义……更不用说,在我看来,初中学生的文学思想要比高中生或是大学生的文学思想更加开放,让我来解释一下:在我们这样的年龄,老师们只要向我们提及一点点关于激情或是拨动我们心弦的事情(像爱情啊、叛逆啊、新鲜事物啊),只需这些便能有机会达到他们的目的。我们的历史老师雷尔密特先生,只用了两堂课就使我们赞赏不已,他给我们展示了一些断手或是切唇的照片,而这些人是因为偷窃或是抽烟根据《古兰经》的戒律被处以极刑的。然而,他并不是以恐怖电影的形式放给我们看。这真的很激动人心,在接下来的一堂课我们注意力都很集中,而接下来的内容主要是让我们提防人类的疯狂,却并不是要特别提防伊斯兰教。那么如果迈格尔夫人费心用颤音给我们念上一首拉辛的诗(日升日落/提图斯告别贝雷妮丝),她可能会发现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少年对待爱情悲剧会如此的成熟。不过对于高中生来说,这可能就困难得多:他们接近成人年龄,并且已经有了大人的道德意识,他们会问自己,在这出戏剧中自己继承的角色和地位到底是什么,接着随着某些事情的变质,金鱼缸便不再遥远。
于是,今天早上,当我跟往常一样上完一堂苦闷的法语课,一堂毫无文学的文学课,一堂毫无语言智慧的语言课后,我便有了一种莫名的感觉,我无法控制自己。迈格尔夫人特别讲解了一下品质形容词定语,借口是我们在作文里完全没有用这个,“这个东西你们小学二年级时就应该学会用的,”“真想不到还会看到语法这么差的学生,”她补充道,特别看了一下阿喀琉斯·格朗费尔耐。我不喜欢阿喀琉斯,但是在这一点上,当他提问题时,我跟他有着共同的观点。我认为这是非提不可的。再说了,一个文科老师忘记否定词,就如同一个马路清扫工忘掉扫灰尘一般不可思议。“语法有什么用啊?”他问道。“您应该知道的。我可是高薪雇来教你们的。”夫人回答道。“可我不知道。”阿喀琉斯回答道,这是他第一次说老实话,“从来没有人花费精力向我们解释这个。”迈格尔?人长长叹了口气,以一副“我非得回答这个愚蠢问题吗”的表情回答道:“那是用来为了让人们很好地说和很好地写。”
这句话一出,我感觉自己得了心脏病。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荒谬的话。我不想说这是“错误”的,我想说的是,这是“确确实实荒谬”的。对一个懂得说和写的青少年说语法是用来做什么的,这简直就是在对一个人说,只有读过厕所这几个世纪以来的历史才能顺利地进行大小便。无稽之谈!如果她举些例子给我们解释一下,告诉我们需要了解某些语言上的东西才能很好地使用语言这样的话,或许会好点,可她为什么偏不这样做呢,可以说,语法是一项准备工作。打个比方,如果我们学会动词变位,就会避免在社交晚宴上犯因不会动词变位而颜面尽失的大错误(例如在“我原本可以来得早些,可我却走错了路”的句子中将jai pris说成jai prenu),或是写一封准确无误的邀请函,通知朋友在凡尔赛宫将举行一个小型家庭聚会,这时懂得品质形容词定语的配合规则就派上大用场了,我们省略了这些话:“亲爱的朋友原文是Chersami,形容词未配合,正确写法是Cherami。,今晚请大驾光临凡尔赛宫,我将不胜感激。格朗费尔耐侯爵夫人敬上。”可是迈格尔夫人认为语法的作用只在于此……在我们懂得什么是动词之前,我们便已经懂得如何使用动词并能够进行动词变位了。就算是了解语法对我们有帮助,但我还是不认为它具有决定性。
外壳下(4)
而我,我认为语法是达到美的途径。当我们说,当我们读,当我们写时,我们能很好地感受到自己是否做了一个漂亮的句子,或者,自己是否正在读一个漂亮的句子。我们有能力辨认出句子结构或是文章风格的美丽之处。但是当我们分析语法时,我们便进入到语言的另一种层面的美。分析语法需要抽丝剥茧的过程,就是要看看句子是如何形成的,就是要看句子赤裸裸的样子。这正是文学作品神奇之所在:因为我们会说:“写得真好,怎么写得这么好!”“真是文笔扎实、富于创新、内容丰满、思想微妙啊!”而我,只要了解到有许多不同字的种类,了解到人们必须认识到这一点才能很好使用字,并且了解到字与字之间兼容性的程度,便会激动不已。我认为没有什么比语言的最基本结构,以及名词和动词更美的了。当您说出名词和动词时,您就已经做到了很好的陈述。这很棒,不是吗?名词、动词……
也许,想要达到只有语法才能揭开的语言之美,是否也必须让自己处在特殊的意识状态下呢?对我来说,我觉得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做到。我想,在我两岁那年听大人讲话时,就一下子明白语言是如何形成的了。对我来说,语法课其实只是后天的总结,或许是一些术语的准确应用,对于那些没有像我这样受到启示的小孩来说,是否只要学会分析语法就能达到教会孩子们很好地说和很好地写的效果呢?这是个谜。暂且不提这个,倒是地球上所有的迈格尔夫人该考虑一下向学生传递哪一支心曲才能让他们对语法感兴趣。
于是我对迈格尔夫人说:“不是这样的,这样说语法的作用真是太肤浅了!”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因为一方面,在平时,我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另一方面,因为像我这样的人竟然顶撞老师。她惊异地瞪着我,脸色变得很难看,像所有的老师一样,当他们感觉到事态不对,他们的品质形容词定语的语法课就会变成他们教学方法的法庭,“那么您对语法怎么看呢,若斯小姐?”她用尖酸刻薄的语气问我。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当全班的第一名不满意时,这对老师的身体会带来伤害,尤其是当这个老师很肥胖的时候,于是今天早上,花一样的钱不仅能看到恐怖电影,还能看上一场马戏表演:所有的人都期待着看到争斗的结果,他们甚至希望更血腥一些。
“那么好吧,”我说道,“当我读过雅各布森雅各布森(Roman Jacobson,1896-1982),俄裔美国语言学家、文学批评家。--译注的书之后,肯定会认为语法是结束,而不只是目标:语法是让人们认识到语言的结构和美妙,而不仅仅是社交场合用来摆脱困境的玩意儿。”“一个玩意儿!一个玩意儿!”她睁大眼睛重复着,“对于若斯小姐来说,语法就是一个玩意儿!”
如果她仔细听我说的话,她就会理解,事实上正好相反,对我来说,语法并不是一个玩意儿。但是我相信提到雅各布森会让她大惊失色,更不用说全班同学都在冷笑了,包括卡奈尔·马丹在内,他们根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但却能感觉到一小片西伯利亚乌云正笼罩在肥胖的法语老师头顶上。事实上,我从来也没有看过雅各布森的书,这您一定想到了。我就算才智超群也是枉然,我还是喜欢漫画或是文学作品。只不过是昨天,妈妈的一个朋友(一个大学教授)谈到了雅各布森(在五点和妈妈一起吃卡芒贝尔干酪、喝红酒)。因此,今天早上我想起了这个。
这时,我感觉到我那群同学都翘起嘴唇来,我很可怜他们,也很可怜迈格尔夫人。而且我不喜欢残暴施虐的行为。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更何况我不希望别人拿我对迈格尔夫人学识的挑战说事,甚至怀疑我的智商。
因此,我妥协了,不再说话。我被罚课后留校两小时,迈格尔夫人保住了她作为老师的颜面。但是,当我离开教室,我感觉到她用她那一双焦虑的小眼睛盯着我直到门口都没有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我在想:思想贫乏的人真是不幸,他们既认识不到语言的魔力,也认识不到语言的美妙。
惬意之感(1)
5. 惬 意 之 感
不过曼努埃拉,不在乎日本女人的小碎步,她在意的另有他物。
“罗森那女人小题大做,因为她没有成对的灯,”她说道。
“真的吗?”我愣了一下,接着问她。
“没错,是真的,”她回答我道,“不过什么都是成双成对的,因为他们害怕缺失,您知道太太最喜欢的一个故事吗?”
“不知道,”我说道,并痴迷于我们谈话内容的高深观点。
“在二战时期,她的祖父,把很多东西都储藏在地窖里,他为一个德国人寻找钉制服上一颗纽扣的线轴提供了方便,由此他保住了全家人的性命。如果当时没有这个线轴的话,可能不光是他自己在死前发出一声后悔的叹息了,他的家人一个不少都会跟着送命。不管相不相信,在她家的壁橱和地窖里,所有东西都是成双成对的,这能给她带来好运吗?”“因为有两盏相同的灯,我们难道就能在房间里看得更清楚吗?”
“我从未想过这些。”我说道,“说实话,我们太过于注重室内装修。”
“怎么说?”曼努埃拉问。
“无数次的重复,像阿尔登家一样。成双成对的灯和花瓶陈列在壁炉上,沙发的两侧放上完全相同的扶手椅,床头一边一个相同的床头柜,还有厨房里各种相似的瓶子……”
“你这一说让我想起一件事情,不仅仅是灯,” 曼努埃拉接着说道,“事实上,在小津先生家里没有两个相同的东西,好家伙,我要说的是,那种感觉真是惬意。”
“怎么惬意了?”我问。
她思考片刻,皱起眉头。
“惬意得就如同节日过后,我们吃太饱的感觉。我想到了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光……我丈夫和我,我们来到厨房,我准备了一小份新鲜蔬菜汤,把未加工的蘑菇切了一下,然后把切后的蘑菇放到汤里一起吃。我们有种风暴袭过后一切又恢复平静的感觉。”
“我们不再惧怕缺失,我们享受当前片刻的幸福。”
“我们觉得这很自然,吃,不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可以利用我们拥有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以与之竞争,一个感觉接着一个感觉来。”
“没错,我们拥有的东西少,而我们却能利用上很多。”
“谁能一次吃下各种不同的东西呢?”
“就算是可怜的阿尔登也做不到。”
“我的两张相同的书桌上摆放着两盏相同的台灯,”我突然想到这事,便对她说道。
“我也是。” 曼努埃拉说道。
她点了点头。
“也许我们有病,因为什么事情都做得太过。”她站起来,亲吻了我一下,便到帕利埃家做她的现代奴隶劳工去了,她走之后,我独自一人坐着。对面是空空的茶杯,桌上剩下拼盘中果仁的残渣,由于嘴馋,便大硕鼠一样用前门牙嘎吱嘎吱地咀嚼着。改变嘴里咀嚼的式样,就像品味一道新颖的菜肴一般。
我默默思考着,细细品味着这段不适时的对话,有人曾经试图了解一个女仆和一个门房,在休息的间歇闲聊时,在谈论室内装修所提升出的文化内涵吗?您可能会惊讶于小人物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们喜欢讲故事而不是大道理,喜欢奇闻轶事而不是概念定义,喜欢图像而不是思想。但这并不能阻止她们成为哲学家,因此,我们的文化是否因空无而倍受折磨,使得我们生活在缺失的烦恼当中?每当我们确信还能享受更多时,我们是否能够好好享有一下财富和进行一些感官享受呢?或许日本人明白,人们品尝快乐,是因为人们明白快乐只是昙花一现,也是唯一的,除此之外,他们能够编织自己快乐的人生。
惬意之感(2)
哎,沉闷无聊和亘古不变的反反复复的生活再一次将我从沉思当中拽了回来--千篇一律的一天产生的忧虑--,有人在按我的门铃。6. 佗
一个送信人大嚼着为大象准备的口香糖,这可以从他的颌骨使劲的强度和咀嚼幅度上来判断。
“是米歇尔太太?”他问道。
他把一个包裹随意地放在我手上。
“没有什么需要签收的吗?”
但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个长方形的包裹,用牛皮纸包裹着,用一根细线紧紧地捆绑着,这种绳子是用来束上马铃薯袋口,或是用来绑在软木塞上的,以便在公寓里逗猫玩,逗猫是唯一的运动。其实,这用细绳绑上的包裹让我想到了曼努埃拉的丝线包装,因为虽然纸张有些乡土味道,缺少精致感,但是却在细心中带给某种相似和恰当的事物包装的真诚性,最崇高观念的设计都是从最粗俗的小事开始。美,是一种中庸。这一崇高的思想出现在反刍的送信人的双手上。
美学,如果我们稍微严肃地沉思一下的话,便会发现美学不过是中庸之道的传承,类似的还有武士道精神。中庸的认识在我们心中根深蒂固。在生命的每时每刻,这种中庸的认识使我们去明白何谓生命的品质,在万事万物都很和谐的时刻,凭借强烈的需要去享受人生。我并不单是谈到专属于艺术领域的美。凡是像我这样去追求细小事物中之伟大的人,都会追求美,知道挖掘出内心的本质,在日常服装美化下,美以某种平凡的方式显现出来,使人相信美就该如是,甚至坚信美即如是。
我解开细绳,撕开包装纸。原来是一本书,海蓝色封皮装订而成的精装图书,封面粗糙,非常佗。在日本语中,佗的意思是“一种平凡之美”。我还不算太清楚我理解得是否正确,不过这本精装书的封面是毫无疑问的佗。
我带上眼镜,解读起书名来。深刻思想之十一
桦树
教会我,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是
亦教会我,我的生命有继续延续的价值
昨晚妈妈在吃饭时宣布,她做的“心理分析” 已经有十个年头了,似乎这是一个很大的值得用香槟庆祝一下的动力。家里所有人都会附和着说,真是不可思议啊!而我只看到心理分析有着和基督教一样的、关于永无止境痛苦的爱好。而我母亲并没有说到,她吃抗忧郁药物也正好有整整十个年头了。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她没有把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我认为她吃抗忧郁症药物不是为了要缓解焦虑,而是为了能够忍受心理分析所带来的压力。当她讲述完心理治疗过程之后,我真有去一头撞墙算了的感觉。心理医生那家伙,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一句“嗯”的声音,接着不断重复着妈妈语句的结尾部分(“我跟母亲一起去勒诺特尔。”“嗯,您母亲?”“我很喜欢巧克力。”“嗯,巧克力。”)。就这样还心理医生?那我明天也可以自称是心理医生了。除此之外,他还会拿有关“弗洛伊德学说的起源”的报告会笔记给妈妈看,与人们所想象的正好相反,这个笔记上记载的并不是一个个难识的字迹,而是记载着某些丰富的内容。对领悟力的迷惑是最能诱惑人的。对我来说,这并不是它自己的价值。聪明的人多得可以堆成山。这世界上有很多笨蛋,但也有很多头脑发达的人,我想说的是,其实智慧本身并没有任何价值,同时也没有任何的意义。比方说,有些很聪明的人倾其一生只是为了研究天使的性别。不过许多聪明人都有同一个毛病:那就是他们把智慧当成是一个结果。他们头脑里只有唯一的想法:那就是,要变得聪明,这真是愚蠢。当智慧本身变成了目标,表现出智慧的行为就会变得异常奇怪:智慧存在的标志并不在于智慧产生得多么巧、多么容易,而是在于晦涩不明的感情。您要是听到妈妈对“心理疗程”的转述就好了……它有象征意义,它冲破禁忌,它用一大堆心理分析公式和奇奇怪怪的句法来归纳现实。简直是一派胡言!甚至连科隆布读的文章(她在研究纪尧姆·奥卡姆,十四世纪的神学家)都没有这么怪异,应该像这样:宁可做一个有思想的修士,也不去做一个后现代思想家。
惬意之感(3)
再说,昨天是弗洛伊德日。那天下午,我在吃巧克力。我很喜欢吃巧克力,这大概是我跟妈妈和姐姐的唯一共同点了。我大嚼着榛子巧克力, 突然感觉我的一颗牙裂开了。我立马跑到镜子前一看究竟,发现实际上是有一颗门牙掉了半边。记得去年夏天在坎佩逛街的时候,我绊到一根绳子,摔倒在地,当时我的这颗牙就摔掉了一半,从那之后,这颗小小的牙齿随着时间渐渐变得越来越小。总而言之,这颗掉了半边的牙齿让我觉得非常好笑,因为我想起妈妈讲述的关于她经常做的一个梦的内容:她的牙掉了,然后变黑了,最后一颗接着一颗都掉光了。这就是她的心理医生为她解析这个梦的原话:“亲爱的夫人,弗洛伊德学家告诉您,这是有着死亡征兆的梦。”这很可笑,不是吗?这甚至不是因为解释的幼稚性(掉牙=死亡,雨伞=男性性器官,等等),仿佛文化并不是一种与事物的真实性毫不相干的巨大的暗示力量。而是因为使用了一种停滞不前的方法,将人类智慧的优越性建立在所谓的飘渺的学识理论之上(“弗洛伊德学家告诉您”),这让我觉得像是一只学人说话的鹦鹉。
幸运的是,为了忘掉这些,今天,我到格郎家里去喝茶,吃美味又细腻的椰果糕点。他是亲自上我家来邀请我的,并对妈妈说:“我们在电梯上认识的,并且互相之间很谈得来。”“是真的吗?”妈妈听了之后感到很惊讶地回答道,“好的 ,您运气可真好,我的女儿几乎不跟我们说话的。”“要不到我家里喝杯茶?我好给你介绍一下我的猫。”格郎问我,当然,因为我是接下来一系列故事发生的诱饵,妈妈立刻毫不犹豫地替我答应下来。她已经在设想自己就是一个被邀请到日本富人家里的现代艺妓。应该说明的是,小津先生之所以这么受欢迎是因为他真的很有钱(好像是)。总之,我到他家里喝茶,并认识了他的猫。好吧,说实话,我不认为他的猫有我的猫好,不过最起码比我的猫在装饰作用方面要好得多。我向格郎表达了我的观点,他回答说他认为橡树是有朝气和灵性的,这更有理由说明猫也有同样的特性。我们继续着关于智慧的确切表述,他问我是否允许把我这句话记到他的漆皮本里,那句话是:“这不是上天的恩赐,只是灵长类动物唯一的武器。”
接着,我们的话题转移到米歇尔太太身上。他认为她的猫叫列夫,是因为列夫·托尔斯泰的缘故,我们都觉得一个门房去读托尔斯泰的小说、有文翰出版社出版的图书是一件超乎寻常的事情。他甚至还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她喜欢《安娜·卡列尼娜》这本书,并决定送给她这本书,“我们可以看看她的反应。”他说道。
但是,这并不是我今天的深刻思想。今天的深刻思想来自格郎提到过的一句话。我们谈论俄国文学,这我可一点都不了解。格郎向我解释,他之所以喜欢托尔斯泰的作品,是因为他的小说是“全世界的小说”,除此之外,还因为小说的背景都发生在俄国,在这个国家里,田野上的每一个角落都会看到桦树,在拿破仑战争时期,俄国贵族不得不重新学习俄语,因为他们一直以来只会说法语。好吧,这都是大人话,但是和格郎聊天好就好在他会自始至终都很有礼貌,即使是不在乎他讲话的内容,听他说话依然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因为他是真正在对您说话,而您是他唯一说话的对象。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一个关心我的人,当他对我说话时:他不等我同意或是反对,他看着我,好像在说:“你是谁?你想跟我交谈吗?我很高兴能和你谈话。”这就是我想说的礼貌了,一个人的态度可以让另外一个人感觉到他就在那里。好吧,提到他说话的内容,大俄帝国的俄国人,我根本不在乎。他们说法语?真是太好了!我也会说法语,而且我还不压迫农奴,但是话又说回来,我起初并不理解为什么,我会对桦树这么在意。格郎提到俄国乡下到处都是适应性很强的、沙沙作响的桦树,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轻飘飘的……
后来,稍微想了一下,我有点理解当格郎说到俄国的桦树时这突如其来的愉悦感。当人们提到树木时,我都会有同样的感觉,不管是什么树:农场庭院里的椴树呀,古老粮仓后面的橡树呀,现在早已消失的大榆树呀,背风向而长弯的松树呀,等等。表现出对树木喜爱是件多么有人情味的事情,我们初次的赞叹是多么让人怀念,人类的力量在自然界中是多么的渺小……没错,就是这样:对所有树木,他们冷漠的庄严感,以及对他们的爱的追忆,让我们一方面认识到我们这些在大地的表面苟延残喘的丑陋寄生虫是多么微不足道,一方面又让我们的生命有延续的价值,那是因为我们有能力认识到大自然的美妙。
格郎说到桦树,让我忘记心理分析法和所有只懂得使用他们智慧的聪明人,我突然感觉自己长大到足以领会出桦树的非常伟大之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