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贵族(2) 年轻人藏在他们床垫下面的画报绝对逃不出曼努埃拉的法眼,尽管有各种选择,但从有着鲜明刺眼书名《轻佻女侯爵》的书页磨损情况上来判定,小帕利埃有段时间似乎对这类书颇为偏爱。
我们谈笑风生,东拉西扯地闲聊了又一阵子,心境完全沉浸在老交情的平静之中。那些美好的时光使我倍感珍惜,每当想到有一天如果曼努埃拉实现了她的梦想,回到了她的故乡,剩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孤苦伶仃、年老体衰,再也没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能够每周两次把我当成地下室女王,我都会感到痛彻心扉。我也常会心生恐惧地想到当我这一生唯一懂我却从来没有任何要求的朋友离我而去,留下我这个默默无闻的女人,用遗忘的裹尸布将我裹起,在抛弃的深坑中将我掩埋,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
大厅里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我们清晰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一个男人正在按电梯按钮的声音。那是一个有着黑色栅栏和双扉门的古旧电梯,里面填充着垫料和木板。如果空间充足的话,在过去的年代里就会有一名侍者坐在里面。我认得这脚步声,这是皮埃尔·阿尔登的脚步声,他是住在五楼的美食评论家,是个糟糕透顶的家伙,每当他站在我门房的门槛上时,都会眯缝着眼睛,就好像我是生活在黑暗的洞穴之中,尽管他所看到的与事实相反。
哦,对了,我还读过,他那些著名的评论。
“我不懂他写的是什么。” 曼努埃拉对我说,对她来说,美味的烤肉就是美味的烤肉,仅此而已。
他的评论也没什么可懂的。看到他这样的文笔由于盲目而被浪费真是令人同情,以令人眩目的叙述方式花好几页来描写一个西红柿--因为皮埃尔·阿尔登评论饮食就如同讲故事一般,仅此一点便应该把他当作天才--而此描写的前提是从来都没有“看过”也不“清楚”西红柿的样子,这是多么令人悲痛的大无畏精神啊。面对所有事物本身,有人能同时拥有天赋,并能同时很盲目么?看到他抬起那高傲的鼻子从我面前走过,我就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好像可以嘛。有些人不能从思考中去了解是什么能让事物拥有内在的生命和气息,而是把一生的时间都花在讨论人和物,人就好像是机械的,而物就好像是没有灵魂的,然后凭借主观灵感去信口雌黄一番。
似乎是故意的,脚步声突然停止并调转方向,没错,阿尔登开始敲门。
我站起身,刻意地拖着双脚,我的两只脚正好放在一双符合门房形象的便鞋里,只有长条面包和贝雷帽一起才能提出固守成规的门房形象的挑战。这样做,我知道自己激怒了大师,知道自己是在歌颂大型掠食动物的急躁,正因为这样,我故意轻微地把门开了条小缝,小心翼翼地将鼻子凑过去,而此刻我真希望我的鼻子是红通通、亮晶晶的。
“我在等送信人送来的邮包,”他对我说,眯缝着眼睛,鼻孔紧绷着对我说道:“包裹到的话,您能马上给我吗?”
这天下午,阿尔登先生尊贵的脖子上系了条圆点花样的领巾,可这领巾并不适合他,因为他狮鬃般的浓密头发和轻薄蓬松的领巾表现出一种芭蕾短裙的轻飘朦胧之感,却缺少了一种通常情况下男人自以为豪的男子气概,而且这条领巾让我想到一个故事,每当我回忆起时都会差点笑出声来。那是关于勒格朗丹丝巾的故事。在一位叫马塞尔即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法国作家,著有《追忆似水年华》。--译注的作家的作品《追忆似水年华》中,有一位人所共知的门房勒格朗丹,他是个附庸风雅因而夹在两个世界中间左右为难的人,这两个世界,一个是他所生活的世界,另一个则是他想要进入的世界。这个想跻身名流的悲剧人物,最终是希望幻化成苦楚,奴役转变为傲慢,而他的领巾则表现出他内心的起伏。因此,在贡布雷广场,不愿和叙述者的父母打招呼,但是偶然相遇时,就故意让丝巾在风中飞舞,以此免去繁文缛节,抑郁愁闷的心情可见一斑。
皮埃尔·阿尔登熟悉普鲁斯特的作品,但却对门房的处境毫无恻隐之心。他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
我想起他的问题:
“您能马上给我吗(送信人送来的邮包--富人的邮包不经过邮局)?”
“好的。”我说,这句话打破了我语言简洁的记录,我之所以如此大胆,一方面由于他语言的简练,另一方面也有他没有说“拜托您”这样的话的缘故。对我来说,条件式疑问句是不足以表示礼貌的。
女贵族(3) “那东西很碎弱,”他补充道,“请您当心点。”
命令句和“请您当心”这两句话中的动词变位同样也不能有幸博得我的欢心,更何况他认为我无法领会句法的精妙之处,只是依照自己的喜好说话,并不在意我可能会因此而感觉受到侮辱。听到一个有钱人嘴巴里冒出来的话只是说给自己听,而且那些话尽管是对你而发,他却想不到你能明白,这简直让我跌入社会沼泽的最深处。
“怎么碎弱了呢?”我用并不友善的口气问道。
他故意地叹了口气,在气息中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姜味。
“是一本印刷术发明初期出版的书籍。”他对我说,同时死盯着我的眼睛看,露出大地主般满意的神色,于是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呆若木鸡。
“好的,希望这本书能给您带来帮助,”我边说边露出恶心的神情,“送信人一到,我会立马给您。”
之后我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皮埃尔·阿尔登今晚又在餐桌上高谈阔论了,当提到词汇的幽雅时,他描述了他家门房愤怒的情景,因为他在她面前提到一本印刷术发明初期出版的书籍,她可能误以为那是一本淫秽书籍。我当时便捧腹大笑起来。
哈哈,只有上帝知道我们两人之中谁最受辱。世界运动日志之一
独善其身,但不可掉运动短裤
经常拥有深刻思想真的是件很棒的事情,但是我认为这还不够。我的意思是说:再过几个月我就要自杀,并且在家里放火,很显然,我当然不能认为自己还有充足的时间,我应该在剩下不多的时间里做某件实际而可靠的事情,更何况我还给自己提了个挑战:如果自杀,应该确定要做什么,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把房子烧了吧。所以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去尝试的事情的话,那我绝不能错过,因为一旦死去,就算肠子悔青了也于事无补,而且如果是因为自己搞错而死去,那真的是愚蠢至极了。
很显然,我是有深刻思想的。但是在我的深刻思想中,我是自得其乐的,总的来说,我是一个(嘲笑其他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这并不光彩但却能自娱自乐,因此,我觉得应该通过另一本谈论人体或物体的日志来弥补这种“灵魂的辉煌”。不是关于心灵的深刻思想,而是关于物质的杰作。某个具体化的摸得到的东西。但却是美丽的或者具有美感的东西。除了爱情、友情以及艺术美之外,我想象不出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能够使人生变得充实。爱情和友情,我还太年轻,不能去追求。可是艺术……如果我必须活下来,我会为它奉献我的一生。总之,当我提到艺术时,需要弄清楚的是:我不是说大师的杰作。即使是对于大师级人物维美尔维米尔(Jan Vermeer,1632-1675),17世纪荷兰著名的风俗绘画大师,是研究和描绘光线的大师。代表作有《挤奶女工》、《情书》、《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其中《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是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齐名的杰作。--译注的作品,我也不会为了它而放弃我的生命。因为他的作品虽令人赞叹不已但却是没有生命的物品。没错,而我呢,我想要的是存在于世间的美,那是在生活的动作行为中所呈现出来并且能够提高我们精神境界的事物。我这部《世界运动日志》则将致力于研究人以及身体的运动行为,如果真的是没什么可写的话,物体的动作也行,同时从中找出某些足够有美感并且能够带来生命价值的东西,譬如优雅、美丽、和谐、强烈。如果我找得到的话,我可能会重新考虑取舍:假使我找到人体的动作美,可能由于缺少关于心灵方面的较好构思,我也许会改变主意,认为生命也是值得活下去的。
其实,我曾经有写两本日志的想法(一本是关于心灵的,一本则是关于身体的)。昨天,因为爸爸在电视上看了一场橄榄球赛。在此之前只要一有橄榄球赛,我就会特别注意爸爸的反应。我特别喜欢看他卷起衣袖,脱掉鞋子,瘫陷进沙发里,左手啤酒右手香肠左右开弓的样子,然后边看比赛边大声喊叫:“看看吧,我也是个知道享受生活的人!”他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墨守成规(非常严谨的共和国部长先生)加上另一个墨守成规(依旧是个好先生,而且喜欢冰啤酒),等于墨守成规的平方。简单地说,每个周六,爸爸都会比平常回家要早,他把公事包随心所欲地一扔,甩掉鞋子,挽起袖子,从厨房拿出了一罐啤酒,然后在电视前坐下,对我说道:“亲爱的,请你给我拿根香肠进来,我不想错过哈卡舞。”其实,在错过哈卡舞之前,我有的是时间来切香肠,然后带给他。电视上还在放着广告。妈妈很不稳地坐在沙发扶手上,用以表明她对这东西的反对(在这个墨守成规的家庭里,我要求的是左派知识分子青蛙指法国前总统密特朗,他在1980年代的左右共治时期总是反对右派措施。--译注形象),然后用举办一个很麻烦的晚宴的事来转移爸爸的注意力,主要是邀请两对正在冷战?气当中的夫妇来家吃饭使他们重归于好的事情。当我们知道了妈妈的小心思,就知道这个计划有什么使人发笑的地方了。简单地说,我把香肠带给爸爸。我知道科隆布一定是正在她的房间里听最为前卫的拉丁区音乐,于是我自言自语道:总之,为什么不呢,我们也来跳一小段哈卡舞吧,在我的记忆当中,哈卡舞是新西兰球队在赛前表演的一种有点滑稽的舞蹈,是用模仿猩猩的样子来恐吓敌方的方式。还是在我记忆当中,橄榄球赛是个呆板的游戏,一群身强力壮的人不停地摔在草坪上,爬起后又跌倒,三步之后一片混乱。
女贵族(4) 广告终于结束了,看到一群在草坪上打滚的彪形大汉之后,我们又看到球场,又听到在现场的解说员的旁白,然后是解说员脑满肠肥(什锦砂锅的奴隶)的特写,最后又回到球场。队员都进入了场地,这时我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一开始我不明白是为什么,这里出现的是跟平常一样的形象,可是却产生了一种新的效果、一种针刺般的感觉、一种期待、一种“屏住呼吸”的意念。在我旁边的爸爸,一口气喝光他的高卢啤酒,而且还要准备继续继承高卢人的血脉,要求刚刚离开沙发扶手的妈妈给他再拿一瓶。我,屏住呼吸,“怎么回事?”我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暗自思忖着,我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我就这样心如针扎般刺痒得很。
当新西兰球员开始表演他们的哈卡舞时,我才恍然大悟。他们当中,有一个年轻高大的毛利球员。从一开始就是他引起了我的关注,起初可能是因为他的身高,可是接着是因为他的移动方式。那是一种很奇特的移动方式,自然流畅,但最主要的是一种凝集力,我意思是凝集在他自己身上的力量。大部分的人,当他们在移动时,是根据自己周围的环境而移动的。正如此时此刻,我写日志时,有一只肚子拖在地上刚巧经过的宪法。这只母猫一生都没有任何成形的计划,然而此时它在往某个方向走,可能是往沙发走。这从它的移动方式就能判断出来:它,往哪走。妈妈刚才往门的方向走去,她要出去购物,而实际上,她已经在外面,她的动作已经出卖了她。我不太清楚如何解释这一切,但是当我们移动时,我们的身体结构可以说是被“往”的动作所分解开来:我们可以在那儿,同时又可以不在那儿,因为我们正在“往”别处走去,但愿您懂得我的意思,为了避免身体结构被分解,那就应该不再移动了。或者你在动,那你就不再完整;或者你是完整的,那你就不能动。但是这位球员,当我看到他进入球场时,我就已经感到在他身上有某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印象中他是在动,是的,但是同时他又是站在那儿不动的。很荒谬,不是吗?当哈卡舞开始时,我尤其注意的是他,他明显地与众不同。此时,什锦砂锅一号说道:“啊,这位令球员们惧怕的新西兰后卫,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总是给人留下深刻印象,2米07,118公斤,百米跑11秒,是个漂亮宝贝儿,是的,女士们快看啊!”所有人都为他着迷,但似乎没有人真正知道这是为什么。其实,从哈卡舞中便可知晓一切了:当他移动时,他和其他人做着相同的动作(用手掌拍在大腿上,有节奏地跺着地,摸着手肘,做这些动作,同时两眼盯着对手,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战士的样子)。可是,当其他人的动作向他们的对手发出时,同时所有观众席上的观众都看着他们时,这位球员的动作却依然停留在他身上,凝聚在他自己身上,这带给他一种存在感,一种难以置信的强烈感。与此同时,原本属于战士舞的哈卡舞产生了巨大的力量,这种战士的力量,并不是他发出恐吓信息来吓唬对手,而是他能够凝聚在自己身上的那股力量,同时又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这位毛利球员,他变成了一棵大树,一棵不可摧毁的扎根很深的大橡树,变成了一道强烈的光线,那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强烈光线。然而,人们都确信这棵大橡树,尽管或者可以说是多亏了深深扎根于地下的粗壮树根,他也能飞了,并且也会飞得和空气一样快。
与此同时,我非常专心地看着比赛,不时地寻找着相同事情的发生:一个球员本身变成了他自身的动作,不需要将自己分解,往哪走。这一紧凑时刻我终于看到了!在整个比赛阶段中我都看到了:并列争球时,一个找到他的根的球员,一个明显的平衡点处,变成固定不动的小小的锚,将他的力量赋予球队;当展开攻势时,一名球员调整到最佳的速度,不去想球门,将球紧紧地贴在身上,全神贯注于自身的动作,如同受到神力般往前直冲;当射门的球员要射球时,他完全与世隔绝,为的是寻找到最佳的脚部动作。但没有一个人能像伟大的毛利球员那般做到尽善尽美。当他替新西兰队争到第一个触底射门时,爸爸整个人都看傻了,嘴巴张得大大的,连他的啤酒都忘了喝,他本应该生气的,因为他支持的是法国队,事实却正好相反,他一边拍拍额头,一边说道:“这个球员可真棒!”解说员也目瞪口呆了,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真的欣赏到了不错的一幕:一名球员上身不动地往前跑,将其他人抛在脑后;而其他球员则是一副又疯狂又笨拙地追赶的样子,可惜他们就是追不上他。
于是我对自己说:行了,我能在世界上发现静止的动作了。这是不是值得我继续活下去了呢?此时此刻,一名法国球员在围挤争球时短裤掉了,突然,我完全感到失望了,因为这使得所有人都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其中也包括我父亲,他又重新开始喝起了啤酒,尽管我们是一个拥有两百年历史的基督教家庭,而当时的我却有种亵渎神明的感觉。
啊,不行,这还不够,应该还有其他动作才能说服我吧。但是,这至少带给了我对于动作的想法。
谈论战争与殖民(1) 2. 谈论战争与殖民
我没有上过学,这在开场白中已经提及过。这并不完全准确。其实只不过是我的学习时期被定格在小学毕业文凭上罢了。在完成学业之前,我一直很小心地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自从我的小学老师塞尔文先生发现我对他单纯谈论战争与殖民的文章如饥似渴后,我就知道他对我产生了怀疑,为此我曾一度惶恐不安,那时我还不到十岁。
为什么?我不知道。您真的相信我本应完成学业么?这只能留给懂得古老占卜术的巫师去解答了。像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女孩,在富人世界里奋斗,既无美貌也无惹人怜爱之处,既无往日辉煌又无雄心抱负,既非八面玲珑又非才华横溢,还没等尝试就败下阵来。我只是渴望一件事情:那就是希望别人能让我平静地度过此生,不要对我太苛刻,此外,我能每天花点时间,能够尽情满足自己的饥渴,足矣。
对未曾体验饥渴的人来说,第一次因饥渴留下的伤痕既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启迪。我是一个毫无反应,几乎可以说是残疾的孩子,我的背弓得像个小老头儿。我能继续活着,是因为我不知道尚有另一条路存在。缺少爱好的我如同处于真空当中:没有一件事能引起我的兴趣,没有一件事能唤醒我的注意。渺小低能的我随着捉摸不透的浪潮摇摆不定,我甚至都没有了此一生的欲望。
在我们家里,家人彼此之间缺乏交流,孩子们总是没完没了地大嚷大叫,而成年人则是忙于他们的工作。我们即便粗茶淡饭,但总归是能填饱肚子,我们没受过虐待,衣服虽破旧寒酸但干净如新,草草修补后也依然结实,因此,我们就算有时会觉得羞愧难当,却也不曾挨饿受冻过。但是我们从未在他人面前提起。
我是在五岁,也就是第一次上小学那一年开的窍,那一天我惊奇而又惊恐地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话,而且还在叫我的名字。
“勒妮?”我听到这个声音在问,同时我感到一双友善的手搭在了我的手上。
那是开学的第一天,因为下雨,孩子们都到走廊上集合。
“勒妮?”从上面传来的声音还在抑扬顿挫地持续,那双友善的手不停地触碰到我的手臂--这是一种无以理解的语言--那是一种轻软的、温柔的感觉。
我抬起头,做出这一奇特的动作使我几乎晕厥并与一位女子四目相对。
勒妮。那是在叫我。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话时叫着我的名字。我的父母都是用手势或咆哮来跟我交流,这位女子叫着我的名字,和我一起进入我未曾体会过的亲密感。我当时细细打量了一下她那清澈如水的双眸以及那笑咪咪的嘴唇,从此,她进入了我的心田。我看着周遭五彩缤纷的世界,在痛苦的一瞬间,我看到外面雨点敲打在窗户上,我闻到衣服潮湿的味道,我感觉到狭窄拥挤的走廊。走道上挤满了吵闹的小孩。布满铜绿的铜柄上堆满了劣质呢绒披风的衣帽架--以及高处的天花板--在一个孩子的眼中,那天花板有如天高。我无神的双眼紧盯着她的眼睛,紧紧地抓住这个使我获得新生的女孩。
谈论战争与殖民(2) “勒妮,”她继续说道,“雨衣脱下来行么?”
为了避免我摔倒,她紧紧地扶住我,并极富经验地快速将我的雨衣脱下来。
人们会错误地认为意识的觉醒和出生的时刻是同时出现的,可能是因为除了出生,我们根本无法想象其他的生命状态。似乎我们自出生起就在看,就在感觉,由于这种信念,我们将意识起源的关键性时刻与出生的时刻视为一体。五年来,一个名叫勒妮的小女孩,一个具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以及一系列感官的女孩,却活到连对自己及世界都毫无认知能力的状态,这不能不说是对以上仓促理论的一种否认。因为,如果要有认知能力,至少应该有一个名字。
然而,由于多种不幸状况的接连发生,似乎没有人想到要给我起个名字。
“看这漂亮的眼睛!”小学老师又对我说,我的直觉是她没有说谎,在那一刻我的双眼因美丽而闪闪发光,反射出我出生的奇迹,如释放出千颗火种般炙热闪亮。
我开始颤抖,我看着她的眼睛,找寻共享愉悦所产生的默契。
在她充满温柔与善意的眼中,我看到的只是怜悯。
在我最终诞生的时刻,人们只是可怜我而已。
我被完全控制住了。
既然我的饥渴在社会互动的游戏中得不到缓解,而我的处境使这一切变得难以理解--不久之后,我才理解在我的救星眼中的这种怜悯,有谁曾见过一个穷苦的女孩能够识破语言的奥秘而陶醉其中吗?有谁曾见过一个穷苦的女孩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具有应用语言的能力吗?--那它只能在书中得到缓解。那是平生第一次,我接触到一本书。我曾经目睹班上年长的学生在书上看到晦涩难懂的字迹时,似乎是被同样的力量所驱使,陷入沉思,默不作声,在毫无生机的纸上吸取某些似乎是有生命的东西。
在我上学的第一天,当老师叫到我的名字时。我在他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学会了读书。当老师们还在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教其他孩子的时候,我早就知道将字母编织在一起的相互关联,它们之间无数对的组合,以及在这种情况下所赋予我的令人赞叹的语音语调。没有人知道。此后我会像个疯子一样地看书,起初是秘密地进行,后来当我发现过了正常的学习时间时,我就会当着别人的面看书,但是却将吸引我的那份快乐和兴趣小心地掩饰起来。
一个愚蠢的女孩成了一个如饥似渴地获取知识的孩子。
十二岁那年,我离开学校,回到家里做家务,和父母、兄弟姐妹们一起做农活。十七岁那年,我嫁了人。
作为图腾的卷毛狗(1) 3. 作为图腾的卷毛狗
在人们的普遍想象中,门房夫妇,一对如此微不足道的、只有他们的结合才能表明其存在的双人组合,几乎都会拥有一只卷毛狗。众所周知,卷毛狗是一种毛发卷曲的狗,它的饲养者或者是守旧派退休老人,或者是需要感情寄托的孤独无依的老妇人,或者是躲在阴暗房间里的门房。卷毛狗有黑色和杏黄色的。杏黄色的比黑色的容易生癣,但没有黑色的味道重。所有的卷毛狗都会因无足轻重的小事狂吠不已,特别是当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时候。它们紧随自己的主人,迈着四条僵硬的腿碎步疾走,腊肠般的躯干却纹丝不动。它们有黑色的、恶毒的小眼睛,深陷在小小的眼眶里。丑陋、愚蠢、服从、夸张,这就是卷毛狗。
因此,被比喻为卷毛狗的门房夫妇似乎失去了对爱情与希望这类激情的不懈追求,像卷毛狗图腾形象一样一生都是丑陋、愚蠢、服从和夸张。如果是在小说中,王子会爱上女工,或者是公主会爱上囚犯,但在门房之间,即使是异性,也是绝对不会有像发生在别人身上那样值得人们娓娓道来的爱情故事。
我们不仅仅是从未拥有过一只卷毛狗,而且我还可以说我们的婚姻是成功的。和我丈夫结婚后,我依然是我自己。我尤其怀念那些个周日的早上,那些个充分享受休息时光的早上,在寂静的厨房,他喝着他的咖啡,而我则捧着我的书。
我是在十七岁那年,在一个迅速但合乎礼仪的求爱之后嫁给他的。他和我的哥哥们在同一个工厂工作,有时晚上下班后会到我家和哥哥们一起喝杯咖啡或是喝杯酒。唉。我真的很丑,如果我的丑和其他人一样的话,那就不再有决定性意义了。但是我的丑陋是残酷的,这是我才有的丑陋,同时,这种丑陋在我尚未嫁为人妻前便夺走了我的青春活力,使我在十五岁那年看起来就像是五十岁。我驼背、身材矮胖、腿肚粗短、双脚外八字、毛发浓密、五官亦不分明,总之,既没有轮廓感,又缺少优雅的气质,如果我能够拥有每个年轻人都有的可爱活力的话,即使是面容可憎,终归还是可以聊以自慰的--但是在二十岁那年,我不仅没有年轻人的青春魅力,看起来反倒像是一个庸俗可笑的老妇人。
因此,当我未来的丈夫表明他的意图时,我也不可能再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我向他敞开心扉,那是第一次,我跟一个除自己之外的人说话,向他坦白我因他想娶我这样的女人而心生讶异。
我很真诚。长期以来我都抱着孤独一生的想法。我贫穷,丑陋,可不幸的是我也是个自我封闭的聪明女人,在我们这个社会,这种人最终都要走上一条阴暗绝望的不归路,对这条路最好是早点适应。人们宽恕美女的一切,哪怕是庸俗。智慧是大自然赋予穷孩子们的一种重新平衡,对于丑人来说,智慧并不是合适的补偿品。智慧只是一种使珠宝首饰再次抬高身价的多余玩物罢了。丑陋,这已经是个过错,我不得不接受这一悲惨的命运,但是更痛苦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庸俗愚笨的姑娘。
“勒妮,”他以最严肃的语气回答我,口若悬河,长篇大论了一番,这种口才在结婚后就没有再炫耀过。他接着说道:“勒妮,我不想娶一个放荡的少女,在她们漂亮的外表下,有的只是一个还不如一只麻雀聪明的笨脑袋。我想要的是一个忠诚的妻子,一个善良的妻子,一个好母亲,和一个出色的持家主妇。我想要的是一个性格温和而又忠实可靠的伴侣,一个能够一生一世陪伴我左右,能够时刻支持我,未来能与我白头偕老的女人。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一个工作认真的丈夫、一个安逸的家庭和一些适时的温柔。我不是一个坏人,而且,我也会尽量做个好丈夫。”
他做到了。
他个子不高,干瘦得像个老榆树疙瘩,尽管如此,他有着讨人喜欢的外表,经常面带笑容。他从不喝酒、抽烟、嚼烟,也不赌博。下班之后便在家里看电视,翻阅钓鱼杂志,或是和几个工厂里志同道合的朋友玩玩扑克牌。他善于交际,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邀请到朋友到家里来做客。每个周日,他都会去钓鱼。而我,因为他反对我到别人家里打工,便在家操持家务。
作为图腾的卷毛狗(2) 他并不是一个没有智慧的人,虽然他的智慧并不是属于被社会上的天才们所看重的那一种。即便他的才智都局限于手工活儿上,在这方面发挥他的超过他原动能力的天分。即便没有文化,凭借他那创造力也能顺利地完成所有任务,而这种在维修方面的创造力将劳工和艺术家区分开来。在交谈中,他让人了解到知识并不能代表一切。对于很早就屈服于只想如修女般生活一辈子的我来说,上天似乎非常宽容大度,将我交到这样一个讨人喜欢的伴侣手中,虽然他不是什么知识分子,不过却是一个好人。
我本可能嫁给一个叫格勒利耶的人。
贝尔纳·格勒利耶是住在格勒内勒街七号的少数人之一,我从不害怕在他面前显露自己。不管我对他说“《战争与和平》是将历史的决定论观点剧情化的一部小说”,还是“快去给垃圾室的铰链上润滑油”,他都不会做太多的思考。我甚至暗自思忖,第二个督促声居然能达到使他行动的效果,这是怎样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奇迹啊,人们怎么可以去做自己不懂的事情呢?也许这类句子无须用理性对待,如同在脊髓里循环往复的刺激物,不需要经过头脑就能产生反应,上润滑油的指令也许只是动动胳膊腿的事情,而无须头脑的驱使。
维奥莱特·格勒利耶是贝尔纳·格勒利耶的妻子,阿尔登家里的“当权者”。早在三十年前,她就到阿尔登家里做女佣,随着他们家的逐渐富有,她的地位也被提升为女管家,此后成为一个统治一个微不足道“王国”的女皇,在她手下有清洁工(曼努埃拉),临时管家(英国人),以及什么都做先生(她的丈夫),她和她的大资产阶级老板一样对小人物充满了鄙视。从早到晚,她都会像啄木鸟般聒噪不安、忙东忙西、自命不凡,指责仆人仿佛自己是处在旧王朝时代的凡尔赛宫一般,在曼努埃拉面前摆架子耍威风,趾高气扬,说些关于工作中要处处见美德的空话,并为她分析有教养的举止应该是什么样子这类无稽之谈。
“她一定没读过马克思的作品。”有一天曼努埃拉这样对我说道。
这如此细致的观察,这出自一个对哲学研究丝毫不懂的葡萄牙女佣嘴里的话,让我震惊不已。肯定没有,维奥莱特·格勒利耶肯定没有读过马克思的著作,理由是马克思没有被列入到她任何用来擦拭富人银器的清洁剂的名单上。没有被马克思理论熏陶过而付出的代价是,她的生活被整天谈论淀粉和抹布的没完没了的目录所占据。
可以说,我嫁得还不错。
而且,在不久之后,我向丈夫承认了我的大错。深刻思想之二
世间的猫
现代图腾
间接装饰品
不管怎样,这是我们家的情况。如果您想了解我们家,看看猫儿们就足够了。我家的两只猫是两个圆鼓鼓的、肚里装满奢侈炸丸子的皮囊,它们和众人没有任何有趣的相互关系。它们只会从一个沙发爬到另一个沙发,并且把它们的毛发弄得随处可见,事实上,似乎没有人明白它们对任何人都不带有一丝感情。我认为,猫儿们唯一的作用就是充当行动装饰品,从理智上说,我找到了一个有趣的观点,但我们家的猫肚子下垂得太厉害了,因而这个观点并不适合它们。
我的母亲,她拜读过巴尔扎克所有的作品,每当晚饭时,她都会引出福楼拜的名言,她每天的行为都表明了这样一个观点,那就是教育是多么骗人。只要看到她对猫的态度就足够了。她模模糊糊、似懂非懂地意识到它们的装饰潜能,但她还是固执地跟它们说话,就像跟人说话一样,要是面对一盏灯,或者是埃特鲁里亚雕像的话,她就决不会有这种念头了。而事实上,小孩子们在长到某个年纪以前似乎都会相信所有会动的东西都是有灵魂和欲望的。我的母亲不再是个孩子了,但是很显然,她不认为宪法和议会(两只猫的名字)跟吸尘器一样,都是没有理解能力的,我承认吸尘器和猫的区别,那是在于猫咪能够感受到快乐和痛苦。但这就意味着它们会有更多的能力来与人交流么?完全不能。这促使我们在对待它们时要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物品一样尤为小心。当我听到我母亲说“宪法是一只既骄傲又敏感的母猫”,而这只猫展现出的却是一副因吃得太多而四仰八叉瘫在沙发上的形象时,我就觉得忍俊不禁。但是,如果我们考虑到一种假设,假设猫有现代图腾的作用,像家里象征性的化身和保护神一样,好心地能将家庭成员反映出来的话,那我的结论就是显而易见的了。我母亲将猫咪变成她所希望的我们的样子,而我们又偏偏不是那个样子。没有哪家有比下面提到的我们家三个家庭成员更骄傲而又更敏感的了:爸爸、妈妈和科隆布。他们纯粹是懦弱的人、麻木不仁的人、铁石心肠的人。
简单地说,我认为猫是现代图腾。即便探讨过、发表过各式各样关于进化、关于文化,以及一大堆带有“化”的词的演讲,?类从最初时起就没有太多的进步:人类总是认为他不是偶然来到这个世上,而认为大都是仁慈的上帝对他们的命运所给予的关心。
拒绝战争 4. 拒 绝 战 争
我的书读得不算少……
然而,和所有的自学者一样,我从来都不能确认我是否理解得正确。有时仿佛一眼便掌握了所有的知识,好似突然长出的无形分枝,将我凌乱的图书交织起来--然后,突然所有的意义都悄悄躲开我,要点也都离我而去,我就是再读同样的句子也是徒然,片刻间我又无法理解,而我活像一个相信只要认真读过菜单就不愁肚子不饱的疯老婆子。看来这种能力和盲目的结合是自学者所特有的标志吧。这便是失去了所有优良教育所赋予的可靠向导的后果,然而,尽管如此,却赐予自学者思考能力上的自由性和概括性的空间,而这种思考能力则摆脱了官方理论会造成的障碍和限制。
今天早上,我刚好茫然地坐在厨房里,前面摆着一本薄薄的书。我和平时一样在孤独中放任自己的思想,而在即将放弃时,却不曾想到竟然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老师。
他叫胡塞尔胡塞尔(1859-1938), 德国哲学家,20世纪现象学学派创始人。--译注,一个不会用在宠物或是巧克力品牌上的名字,理由是这个名字会令人想到一些严肃的、艰涩的和普鲁士风格的东西。但是这并不能减少我的困惑。我认为我的命运使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抗拒世界思想的反面启发的重要性。让我来跟您好好说一下吧:直到现在为止,如果您认为,像我这样一个既年老又丑陋,既是寡妇又是门房的人会变成一个屈服于卑微命运的穷光蛋的话,那您就真是太缺乏想象力了。诚然,我逃避并且拒绝战争。但是在我思想的安全岛上,没有我不能迎击的挑战,可以说在名声、地位和外貌上我是个穷人,但是要论聪明才智的话,我是一个百战不败的女神。
因此,胡塞尔,这个我认定拥有吸尘器品牌名字的人,他对我内心的奥林匹斯山的永久性产生了威胁。
“好,好,好,好,”我深吸一口气说道,“对于每个问题,都会有它的解决之道,不是么?”我看看我的猫,期待着它的鼓励。
可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一声不吭。它刚刚吃了一大片的熟肉酱,然后便没心没肺地又使得沙发再次沦为它的殖民地。
“好,好,好,好。”我愚蠢地重复着,茫然不知所措地再次出神地望着这本荒谬的薄薄的书。
《笛卡尔式的沉思--现象学引论》。光看书名和开头几页,便会很快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果尚未读过笛卡尔反对经院哲学和神学,提出怀疑一切的“系统怀疑的方法”。但他还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原则。--译注和康德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德国哲学家、天文学家、星云说的创立者之一,德国古典哲学的创始人,唯心主义者,不可知论者,德国古典美学的奠定者。--译注的著作,是不可能了解现象学家胡塞尔的著作的。但又很快发现,即便是对笛卡尔和康德著作的研究已经达到一种炉火纯青的地步,却并不能因此就顺利敲开科学大门并堂而皇之进入先验现象学的圣殿。
这真遗憾。对于康德,我是他的忠实崇拜者,这是有很多理由的,首先,他的思想集天才、严谨和疯狂之大成于一身,再者,尽管他的文风充满了斯巴达人斯巴达是古希腊城邦。斯巴达人实行严密的军事统治,成年男子均为战士,以坚强勇敢著称。--译注的刚毅,但我理解起他的用意却并不成问题。康德的著作是伟大的著作,我能证明他的著作可以成功地通过黄香李测试。
黄香李测试因其解人疑虑的实际效果而令人震惊。它的力量以共通性的观察为基础:在水果上咬一口,人们就会明白。明白些什么呢?所有一切。明白人类成熟过程是非常缓慢的,人一开始只是求生存,然后又在一天晚上偶然体会到一种享乐的愉悦感,所有因这种欲望而带来的虚荣心随即而至,它使得人类对单纯而高尚的东西不再抱有最初的向往。再多说亦无用,在这个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世界上万物都在缓慢地、惊人地衰退,尽管如此,当人们体会到这种愉悦感和艺术的极度美丽时,才会明白感官是能够带来不可思议的快感的。
黄香李测试是在我的厨房里进行的。在三合板桌上,我放上水果和书,一边削了个水果开始吃起来,一边尽情享受着读书的悠闲。如果它们能抵抗住对方强有力的冲击的话,如果黄香李的香甜不能使我怀疑书的力量,如果书使水果变得食之无味的话,我就知道我面对的是一本重要的、应该说非同凡响的作品,因为很少有作品,在金黄色小圆球的美味攻势下,还能不被化解,还能不会变得荒唐可笑和妄自尊大。
“我看来是穷途末路了。”我又对列夫说道,因为,我在康德哲学方面的造诣在面对现象学的无底洞时是这般微不足道。
我不再有选择的余地。我应该重新到图书馆试着找到一本现象学引论的书。通常,我都对这些将读者奴役于一种经院思想下的注释和节略表示怀疑。但是,情况十分严重,我不能再犹豫不决。现象学一直躲着我,而这是我无法再忍受下去的。深刻思想之三
强者
在人间
什么都不做
他们说话
不断地说话
这是属于我的,但却是来自另一个人的深刻思想。昨天晚饭时,爸爸的客人说过这样一番话:“会做事的做事,不会做事的教书,不会教书的教教书的人,而不会教教书的人的就搞政治吧。”所有人听后都显出一副深受启发的样子,但个个都心怀鬼胎。“说得真是太对了!”科隆布说道,她是最会装模作样进行自我批评的专家。她属于认为知识就是权力和宽恕的人群。如果我知道自己属于狂妄自大地抛弃公共财产、极度自满的精英分子,我就可以逃避批评并且获得多于两倍的威望。我爸爸虽没有姐姐愚蠢,不过他同样偏向于这同样的想法。他依然相信存在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虽然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虚幻的东西,但总算是保护他避免受到犬儒主义精神幼稚病的影响。我可以这样解释:再没有比犬儒主义者更幼稚的了。因为他不顾一切地相信世界是有意义的,因为他无法放弃在孩童时代被灌输的蠢话,于是他采取了相反的态度。“生活是妓女,我不再相信什么,我会一直享受直到恶心反感为止。”这是受挫的、头脑简单的人说出的话。这就是我姐姐。她白白做了师范大学的学生,却依然相信世上有圣诞老人,这并不是因为她心地善良,而是因为她十足幼稚。当爸爸的同事说出那经典的一句话时,她在一边傻笑不已,仿佛她已参透个中玄机,这使我证实了自己长久以来的一个观点:科隆布是个十足的失败者。
不过我呢,我倒是认为这个句子是真正有着深刻思想的,正是在于它的不正确性,可以说是一种不完全正确性。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起初相信的也是错误的。在社会阶层中,如果我们升迁要和无能成正比的话,我敢保证地球不会跟现在转得一样。但是问题不在于此。这个句子的意思并不是说只要是无能者就会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是说没有什么比人类社会更无情、更不公的了:人类生活在一个由语言而不是由行动掌握的世界当中,在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才能就是语言的掌控力。这太可怕了,实际上,我们最初是只会吃饭、睡觉、生育、征服和保卫领地的灵长类动物,鉴于此,这其中最有天赋的人,也就是我们中间最为本能的人却被其他人欺骗,而后者很擅长说好听的话,但却连保护花园免遭践踏、猎只野兔来做晚餐、正确地生育后代的能力都没有。人类是生活在由弱者统治的世界。这是对我们动物本性的一种侮辱、一种倒错,以及一种深刻的悖离。
拒绝战争 5. 悲 惨 状 况
一个月如饥似渴的读书后,我长舒了一口气,对现象学的诈骗行为做出判决。与大教堂一样,它时刻都在提醒我这种近乎令人无法理解的意识,人类竟能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的名声而构建出这种意识,一想到将来如此多的聪明人都会为这空中楼阁服务,对现象学的疑虑便一度困扰着我。因为在十一月份,我手上没有黄香李。老实说,一年中就十一月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会用黑巧克力来代替(成分为百分之七十)。事实上,我提前知道了测试结果。我要是有闲暇时间一边咬着米尺并用它啪啪地敲打双腿,一边看着像《在被看作对象意识的现象努力“感受”的科学的终极意义的启示》或者是《先验自我的构建问题》这样的好文章,我必然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脏如五雷轰顶般“喀嚓”两半,身体深深地陷到软绵绵的安乐椅里,嘴角还流着黄香李汁液或是挂着小块的巧克力渣。
当我们想触及现象学时,应该意识到一个事实,就是现象学能够用两个问题总结:人类意识有着怎样的本质?我们认为世界是怎样的?
先说一下第一个问题。
几千年来,从“认识你自己”到“我思故我在”,人们不停地议论属于人自身的与生俱来的意识,以及这种意识能将它自身看作是客体的问题。当某个地方很痒,人类就会自己抓痒,同时意识到自己正在抓痒。问他话:你在做什么?他回答:我在抓痒。如果再提远点的问题(你是否意识到你意识到自己在抓痒呢?),他依然回答,是的,只要加上“你意识到”,回答都是一样的。人类是否会因此知道自己在抓痒并且意识到自己在抓痒而变得没有那么痒了呢?自我意识对发痒有很好的影响吗?答案是没有的。知道发痒并且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自己在抓痒,这并不能改变发痒的事实,相反还产生了障碍,就是应该忍受来自这种悲惨状况的清醒意识,我用五公斤黄香李打赌,这会使人更痒的,如果在我的猫身上,只要用前爪抓一下就可以了。但是人类是如此的不同寻常,因为没有哪种动物会像人一样有自我意识,我们也因此摆脱了兽性,一个正常人是知道自己知道自己正在抓痒的,这种人类拥有意识的优先权似乎再度表明是上帝的启示,而这种上帝的启示,摆脱了控制万物生灵的残酷决定论。
所有的现象学都是以这个信念为基础的:我们的自省意识,是本体尊严的标志,是我们自己唯一值得研究的实体,因为它使我们摆脱了生物决定论。
似乎没有人意识到一个事实,既然“我们是”被残酷的万物生灵决定论所控制的动物,那前面提到的都不存在。
棕色神甫长袍(1) 6. 棕色神甫长袍
那么第二个问题:我们认为世界是怎样的?
对于这个问题,康德这类唯心论者作了回答。
他们回答了什么?
他们回答:“没什么。”
唯心论者,他们的观点是认为我们只能认识出现在我们意识中的事物,意识是让人类摆脱兽性的半神化实体。我们认识的是我们的意识所能企及的世界,因为这是出现在意识之中的--不再有其他的。
举个例子,碰巧一个名叫列夫的讨人欢喜的小猫。为什么?因为我发现用猫做例子会很容易。我问您:您怎么确认它是一只猫,甚至于知道一只猫是什么?正常的回答是您对猫的认识,以及某些观念上和语言上的机制,使您形成这种认识。但是唯心主义者的回答就是:我们无法知道我们对猫的认识和观念、我们意识里出现的猫的形象是否符合猫内心深处自己认为的形象。我目前担心的是,也许我那只有着微微颤动的胡须的四足肥佬,在我头脑中已将它放置在贴着“猫”的标签的抽屉里的小猫,其实,只是一只不会喵喵叫的绿胶球而已。可是我的感官告诉我并非那一回事儿,而且这个脏兮兮的绿胶球躲开了我的厌恶以及我单纯的信赖,以一种贪食并柔软光滑的表象出现在我的意识当中。
这就是康德唯心论。我们认识的世界来自我们的意识所形成的“观念”。但是还有一种比这个更令人消沉的理论,一种呈现出更可怕景象的理论,触摸却并不知晓那是一片口水的绿色黏液,或者早上,把您认为应该插入烤面包机中的面包片插入到生满脓疱的洞穴中。
还有埃德蒙·胡塞尔的唯心论,此后,这种唯心论使我联想到为神甫们准备的棕色长袍,这些神甫跟清教徒一样被宗教分离所迷惑。
在这后一种理论中只是存在着对猫的感知。猫呢?喔,我们对它忽略不计。根本不需要猫。为了做什么?什么猫?哲学准许自身仅仅沉溺于纯粹精神的逸乐之中。世界是一个不可接近的现实存在,而尝试认识世界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我们认为世界是怎样的?没什么。所有知识只是自省意识对自省意识的自我研究,既然如此,干脆我们把世界打发掉算了。
这就是现象学:“显现在意识中的事物的科学”。现象学家的一天是怎么过的?先起床,然后意识到,在淋浴喷头下面,清洗着的是一个毫无依据存在的身体,吞了几片被虚空化的面包,穿上几件像空荡的圆括弧般的衣服,然后到了他的办公室后抓住一只猫。
猫咪存在与否,本质如何,这跟他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这种无法确定的事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相反,不可否认的是在他的意识中显现了一只猫,而这才是我们的现象学家所关心的。
再说这种出现还是很复杂的。有人可以从这一点,就是通过一个事物的意识来详细地说出感知的作用,而对这个事物自身是否存在却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这真是太引人注目了。您是否知道:我们的意识不能直截了当地探测到,但可以进行一系列复杂的综合,并凭借连续不断的成型加工,最终达到使得各种事物出现在我们不同客体的感官上,这事物比如说一只猫、一把笤帚或是一个苍蝇拍,只有上帝知道这是否有用。你可以用猫做个测试,心想您怎么知道您猫的前面、后面、上面和下面,而目前,您只能看到它的正面,您的意识应该合成您的猫,而您甚至并没有发现,在所有可能的角度下,您对您猫的认识还并不全面,最后通过创造来综合这种完整的猫的形象,这是您的眼睛所不能泄露给您的。苍蝇拍也一样,您绝不会发现,在感官驱使下,虽然您完全可以使苍蝇拍在您的心里直观化,但神奇的是,您不必翻转它就可以知道它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子。
这个知识很有用。我们无法想象曼努埃拉在使用一个苍蝇拍的时候,却不发挥她在感知上所必不可少的各种各样的加工成型能力。另外,我们也无法想象曼努埃拉使用一个苍蝇拍的原因还在于,有钱人家里是绝对不会有苍蝇的。没有苍蝇、没有天花、没有臭味、没有家庭秘密。有钱人家里,一切都是干净的、光滑的、卫生的,因此,也就避免了苍蝇拍的独霸和家丑外扬。
棕色神甫长袍(2) 这就是现象学:意识与它自身之间一种孤独的、无休无止的独白,任何真正的猫都绝不能纠缠的一种纯粹的我向思考。7. 身处美国南部联邦
“你在看什么书?”曼努埃拉问我,她气喘吁吁地从德·布罗格利太太家来到我这里,今天晚上德·布罗格利太太家的晚宴将会累得她像患了肺结核一样。从送货员那里接过七盒裴卓仙牌裴卓仙两兄弟从莫斯科来到法国巴黎,当时巴黎的上流社会非常着迷于俄罗斯贵族极尽奢华的生活,而俄罗斯贵族流行吃鱼子酱,从而成就了裴卓仙两兄弟。该品牌鱼子酱味美爽滑、手工制作。鹅(鸭)肝、鱼子酱、烟熏鲑鱼是裴卓仙的三大主要产品,被人称为裴卓仙三姐妹。--译注鱼子酱,她喘气的样子像极了达斯·维达《星球大战》中的天行者阿纳金,曾经的绝地武士,后来为救妻投靠西斯成为黑武士。--译注。
“一本民间诗歌选,”我对她说,我算是永久地合上胡塞尔的书了。
今天,看得出来曼努埃拉心情不错。她兴致勃勃地拆开一个装着杏仁蛋糕的小篮子,每个蛋糕都镶在白色的花冠烤模里。她坐下,用手小心翼翼地理平桌布,这是发布使她慷慨激昂的公告的前奏 。
我摆好杯子,坐下来,等待着她的演讲。
“德·布罗格利太太很不满意她的块菰又称白色松露,是一种主要生长在橡树须根部附近的泥土下、一年生的天然真菌类植物,极为珍贵、稀罕,并且美味至极,是法国至高无上的调味品。--译注。”她开口说。
“哦,是吗?”我礼貌地说道。
“块菰没有香味。”她接着说道,看起来很糟糕的样子,似乎块菰没香味这事对她来说是种极大的身心冒犯。
我们享受着这个有其应得价值的消息,我高兴地想象,贝尔纳黛特·德·布罗格利在厨房里,披头散发,怀着渺小但疯狂的希望抓狂似的将猪肝菌汤汁和鸡油菌汤汁兑成的煎剂统统往块菰上面倒,好使它们散发出能联想到森林的香味。
“涅普顿在圣尼斯先生腿上撒了泡尿。” 曼努埃拉接着说道:“这个可怜的动物憋了很长时间,但是当这位先生拿出皮带时,它还是没能忍住,就在大门口处将尿撒在他裤腿上了。”
涅普顿是四楼右手边住户的一条长毛垂耳猎狗。三楼和四楼是仅有的分成两套住宅的楼层(每套二百平米)。二楼的是德·布罗格利一家,五楼是阿尔登一家,六楼是若斯一家,七楼是帕利埃一家,三楼是默里斯一家和罗森一家,四楼是圣尼斯一家和巴多瓦兹一家,涅普顿是巴多瓦兹家的狗,更确切地说是巴多瓦兹小姐的狗,这位小姐在亚萨斯法学院读法律,经常和其他一些同校的长毛垂耳猎狗主人组织宠物狗比赛。
我对涅普顿很有好感。没错,我们互相欣赏,可能是由于我们之间有着来自某种感情交流的默契。涅普顿感觉到我喜欢它;同样,他的愿望我也都清楚。饶有兴趣的是,它的女主人想要把它变成一位绅士,它却固执地非要做条狗。一到院子,在后面任凭由浅黄褐色皮带牵着的涅普顿就会眼巴巴地看着那滩它觊觎已久的水泥坑。只要它的女主人一拉皮带,它就会一屁股坐在地上,毫不客气地舔着它的雄性标志物。而雅典娜,默里斯家的一条可笑的母猎兔犬,涅普顿一看到它,就活像个色鬼,把舌头伸得长长的,还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满脑子全是幻想。长毛垂耳猎狗身上最特别的是,当它们心情不错时,走路时会蹦呀蹦的;似乎是有个小弹簧钉在它们的四条腿上,使得它们走起路像是被弹到高处--这个过程是轻轻的,不会颠簸的。同时这个动作也会让它的四肢和两个耳朵看起来像船在上下左右摇摆一样,长毛垂耳猎狗,一只在硬冷无情的地面上不断前行的可爱小船,给城市带来一股我喜欢的海洋气息。
最后要提到的是,涅普顿是个贪嘴的小家伙,什么烂菠萝,发霉的面包,它都会统统吃掉。当它的女主人牵着它经过垃圾屋前,它就伸长舌头,狂摇尾巴,像个疯子似的朝着垃圾屋的方向飞驰而去。对戴安娜·巴多瓦兹来说,这让她很绝望。在这个高贵的灵魂看来,她的狗似乎本应该和萨瓦纳萨瓦纳,美国东南部城市,曾为佐治亚洲首府。--译注良好社会中的年轻女子们一样,在战前的美国南部联邦,她们必须假装食量很小,才能找到丈夫。